一束干燥后的薰衣草花被舉在某人的鼻子下方,又迅速地移開。羅馬的動亂已經平息,街道上卻仍然彌漫著血腥氣與尸體腐爛的氣味,就連密封的玻璃都無法隔絕。
亨利.都鐸掀開馬車車窗的絲絨簾子,向外看去,這個舉動立刻招來了同行者的不滿,他的手被按了下去,簾子也被放下:“要謹慎,大人。”他的隨行官冷漠地提醒道:“這里是基督的圣堂,街道上的刺客和盜賊卻要比地獄還要多。”
亨利抿著嘴唇轉過頭去,他今年只有27歲,算得上是個年輕人,因13歲的時候就隨同都鐸家族被迫流亡法國的布列塔尼,他幾乎沒有收到過什么連貫完整的教育,他的母親瑪格麗特郡主也因為改嫁了英格蘭的托馬斯.斯坦利勛爵而無法在他身邊照料與出謀劃策,所以,即便這個年輕人作為蘭開斯特僅存的男性繼承人被公認為蘭開斯特派的首領,但真正忠誠于他,愿意為他犧牲的人并不多。他身邊的隨行官都是一個法國人而非英國人,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的一個心腹。
就在上一年的9月,英國的白金漢公爵與瑪格麗特郡主取得了聯系,他們計劃在亨利率領著他的騎士們“回歸”英國的同時,讓白金漢公爵乘機在西部發起暴亂,這樣他們就能夠里外呼應,將偽王理查三世一舉掀下王位,讓亨利.都鐸取得本屬于他的王冠。誰知道就在亨利.都鐸登船的那一天突然起了颶風,他和他的騎士不得不滯留在一個小漁港里,等他抵達英國的普爾港時,不但他的支持者早已散去,就連白金漢公爵也已經被理查三世砍了頭。
這讓亨利最初的支持者,布列塔尼的公爵怒不可遏,他大罵亨利是個無用的小子,浪費了他的心血和投資,不顧他女兒安娜的勸阻,轉手就將亨利賣給了期待已久的法國國王查理八世。
查理八世比亨利要小得多,他在1470年降生,現在也不過14歲,法國的政權被他的姐姐安妮與波旁公爵皮埃爾二世掌控著,但這一點也沒能遏制住這個小少年的野心與天賦,比起兇惡歹毒(身為護國公卻連續謀害了兩個應該被他保護的王位繼承人),精明狡猾,又正值壯年(32歲)的理查三世,作為法國國王,他當然更愿意一個懦弱無能的人成為英國的統治者。
亨利低下頭,著放在膝蓋上的一個匣子,匣子里是一疊地產,農田以及葡萄園的契約,還有佛羅倫薩美第奇們開具的商業匯票,持有人拿著匯票就可以去美第奇家族的銀行里直接提取亮閃閃的金子與銀子,這些是蘭開斯特家族最后的資本,都鐸殘存的一丁點兒骨血,如果失去了它們,亨利.都鐸也就幾乎等同于失去了一切。
“我們要去拜訪那一位大人?”是教皇嗎?如果是這樣,亨利覺得自己可以轉身就走了,理查三世可不是那種會在教皇的諭令下乖乖讓出王位的傻子,貴族統治平民,國王統治貴族,教會統治國王的年代早就過去了,每個國王,對于教會都是又警惕,又輕蔑,看看那些神圣的法袍下面的東西——毒藥、私生子、圣職買賣…那個不比世俗的人們更骯臟污穢?
“羅德里格.博爾吉亞。”查理八世的心腹給出了答案,隨即看到亨利.都鐸皺起了眉頭,他不由得暗自輕聲發笑,他當然樂于看見,他的國王選擇了這么一位…喜怒形于色的可憐蟲來成為英國的國王,等了一會,他按捺下了心中的譏諷,“我不能參與你們之間的談話,”他說:“但大人,請記住,每個人都會在陌生人面前戴著面具,虔誠是一種,荒唐是另一種,陛下雖然年輕,但他絕不會無的放矢,對于朋友他同樣真心實意,您不用擔心他對您做了什么或是有意欺騙。”
當他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博爾吉亞雖然沒能成為教皇,卻仍然是新教皇的秘書長,有著副相之位的他門前車馬川流不息,人們不是有求于他,就是希望被有求于自己,銀行家、娼妓、行會會長、教士、爵爺…絡繹不絕。鑒于他們持有查理八世的手書,亨利和他的隨從官很快被帶領到一個小小的房間里,房間沒有窗戶,有點悶熱,但很快地,從一道隱藏的門扉里,羅德里格.博爾吉亞走了出來。
隨從官為兩者做了介紹,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完成這一步驟后他就退了出去,留下博爾吉亞和亨利.都鐸在一個房間里。
在明亮的燭火下,博爾吉亞和亨利都極其隱秘,小心和詳細地打量著對方的容貌,相面術在歐洲歷史上流傳悠久,據說亞里士多德就曾經以面部特征來推測某人的性格,所以無論還是在婚姻,或是在戰爭中,人們都會或明或暗地派遣一個畫師去精細地描繪敵人抑是未來妻子\丈夫的肖像,能夠當面看那就更好了。
首先做出判斷的是博爾吉亞,畢竟他比亨利多出了幾十年的經驗。亨利.都鐸并不是一個俊美的男士,他有著一張過于長大的面孔,這讓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與嘴唇的距離都拉長了,尤其是他的眉毛與眼睛之間的長度,還有他的下巴,過于凸出與寬闊,他的眉毛也太細,這在相面術中是勇氣不足的代表,他的眼睛雖然大,卻無神,又是單眼皮,讓他顯得很沒精神,他的脖子也太粗了,這幾乎可以說是蠢貨與傻子的特征,他的頭發既不是黑色,也不是金色,而是紅褐色,皮膚偏黃,說明肝臟有問題。
但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博爾吉亞看到了更多的東西,譬如說,如同針刺一般堅定而銳利的眼神,與那雙手指很長,手掌寬闊的手,擁有這種手的人總是能夠將所有的東西抓得緊緊的,永遠不放開。
博爾吉亞的面容也同樣讓亨利有點意外,在他的想象中,作為羅馬最為貪婪的蛆蟲之一(或者可以去掉那個之一),博爾吉亞應該有著一只如同大象一般的肚子,脂肪堆積起來的面孔,狡詐的小眼睛,豬一般的耳朵和鼻子,不,所有的想象都是錯誤的,羅德里格.博爾吉亞并不丑陋,他有著三個,或是更多個俊雅或是美麗的孩子,即便有著情婦的容貌加成,他也并非對此毫無功勞。他的面容甚至可以說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除了端正的五官之外,他眼神炯炯,腰身挺拔,更近似于一個騎士而非教士的強健身軀被莊嚴的法袍包裹著,行走的姿態優雅而穩健,只有夾雜著銀絲的雙鬢泄露出了他的年齡,只憑其他,誰也想不到他如今已經53歲了。
亨利.都鐸沒有彎下腰去親吻樞機主教的戒指,博爾吉亞似乎也不是很介意,或者說,他對金子的態度總是很好的。
“法國的國王讓您來尋求我的幫助,”博爾吉亞聽聞了亨利的來意后,微笑著說道:“但他有告訴過您為什么嗎?”
亨利不知道該怎么說,事實上,他還是在一小時前才知道自己的拜訪對象是博爾吉亞,一個聲名狼藉的樞機主教,如果說,只是聲名狼藉的話,他也不是那么在乎,但他現在需要的是騎士,而非娼婦,這個博爾吉亞真的能夠做到嗎?
“我的名字一般只在國王與大公之間流傳,”博爾吉亞樞機主教站起身來,他的身影遮擋住了燭光,在一片黑暗中,亨利.都鐸甚至感到了一陣心悸:“那么,”博爾吉亞突然提了一個看似毫無干系的問題:“殿下,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歲?”亨利遲疑地回答道,他不清楚博爾吉亞為什么要這么問,難道是覺得他的年齡太大了,想要一個更年幼的國王予以扶持嗎?
“我在二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是圣殿騎士教團的至尊大師了。”博爾吉亞說。
即便是天上打下一個雷霆來,也不會讓亨利.都鐸更吃驚了,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也許是魔鬼在作祟,他才會聽見這么一樁可怕的怪事:“但,但是…”他結結巴巴地說:“騎士團…不是在1307年就…”
“是的,表面上,確實如此。”博爾吉亞說:“當時,圣殿騎士首領雅克.德.莫萊犧牲了自己,讓我們的敵人認為圣殿騎士團已經徹底地,完全地被摧毀,但沒有,”他轉過身去,“圣殿騎士團仍然存在,只是不再普遍為世人所知。”
他再次面對亨利.都鐸的時候,仍然微笑著,但在他手持的長劍光輝照映下,這個微笑如同野獸在尋覓獵物時向著兩側裂開的吻部。他抬起手臂,年輕的都鐸只覺得眼前一暗——等他能夠分辨出眼前的事物時,他看見三點微弱的光正在長劍上跳躍,他僵直著脖頸看向一側的燭臺,三根蠟燭的最上方,燭淚仍在滴落,燭芯卻看不到焦黑的頂端——一揮之下能夠斬斷三根燭芯的騎士他并不是沒有見過,但這三根蠟燭必然處于同一水平面,而不是如同他所看到的那樣呈三角形錯落排列,羅德里格的一擊,不,三次出擊,在斬斷第二根燭芯的時候要保證第一根燭芯不會因為劍風熄滅,在斬斷第三根燭芯的時候又要保證第一根,第二根燭芯不滅,這樣的技巧已經不是用精妙就可以形容的了。
博爾吉亞平移手腕,在燭芯因為缺少燃料與溫度降低而熄滅前分別將它們送回到原先的位置,房間里頓時變得明亮起來,樞機主教將長劍送回到懸掛在墻壁上的劍鞘里,讓它就像是一個裝飾品那樣安安靜靜地待在那兒,他的官邸,行宮與一些常去的地方都有這樣的“裝飾品”,因為裝飾著珠寶與黃金的劍鞘,人們通常都不會注意到里面竟然裝載著銳利無匹的劍鋒,就像是也不會有人想到在羅德里格.博爾吉亞惡劣透頂的名聲下,掩藏著普通人一生難以企及的好身手。
“一點小證明。”博爾吉亞說。
“您不該將這個秘密輕易地泄露給外人。”
羅德里格.博爾吉亞放下酒杯,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那是亨利.都鐸,蘭開斯特的唯一的繼承人,也是他們的首領。”
“您覺得他會成為一個國王?”來人追問道:“上一年的九月,他們已經遭遇到了一次失敗。”
“有我們就不會。”博爾吉亞說。
“但這并非我們的職責,我們的職責是…”
“看著刺客們大舉侵占我們的領地。”博爾吉亞接道,“你知道我們已經失去了多少嗎?在該死的巴比倫流亡與教會大分裂之后!”
他跳了起來,將酒杯重重地擲在地上,純金的酒杯立刻凹陷了下去,深紅色的葡萄酒流淌飛濺得到處都是,空氣中頓時四處彌漫著酸苦的氣息。
來人深深地嘆了口氣,“但我們不是雇傭兵。”他苦澀地說道:“我們…”
“托馬斯,”博爾吉亞突然放緩了語氣:“我的兄弟,我知道你們有時候不太認可我的行為,或許,總是盤算著錢和葡萄園的行為看起來是不怎么高貴,但我們需要錢,羅馬需要,教會需要,騎士團需要…馬匹、甲胄、武器、俸金…每天都有金幣如同水一般地流出去,更不用說必須的賄賂與收買——我們要面對的圣人可不多,目光短淺,唯利是圖的小人倒是不少,他們或許會被吃肉的匕首割傷手指頭,卻能在關鍵的時刻給我們致命一擊——他們甚至沒有信仰,無所顧忌,想想當初的腓力四世身邊圍繞的那些人吧,不是刺客,就是刺客收攏的小人與蕩婦…犧牲了一個雅克.德.莫萊已經太多了,我甘愿死在主的戰場上,但我不愿意,我,還有騎士團的任何一個兄弟再因為這種荒謬而恥辱的污蔑而死。我們必須掌握住每個國王與大公的心,如果不能,”他瞥了一眼懸掛在墻上的長劍:“命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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