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南弦輕輕地刮一下她的鼻子,將她從床上拉起來,然后攬進自己懷里。
窗外最后一縷斜陽自菱花窗上映照進來,透過澹白的窗紗,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兩人端坐,依偎在一起,靜謐而寧靜。
“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與安生講過我的家人,我的身世。其實,我原本不姓冷,姓沈,這也是當初冷家人為什么處心積慮非要將我趕出冷家的理由。”
“不姓冷?”安生靠在冷南弦的肩上,幸福地揚起臉。
冷南弦點點頭:“我外公就是江南第一世家冷家的家主。”
安生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第一世家的家主?豈不是富可敵國?”
冷南弦好笑地輕啄她微張的唇瓣。
“我外公膝下無子,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母親在年輕的時候,拒絕了大半個江南的富家才俊,唯獨喜歡上了我的父親。
那時候,我父親只是一個清苦書生,驚才絕艷,滿腹鴻鵠之志,在江南極有名氣,只是懷才不遇,郁郁不得志。
我冷家富可敵國,但是外公外婆開明,十分欣賞我父親的才學與人品,就將我母親嫁給了他。說是嫁,其實與入贅差不許多,因為我父親家中一貧如洗,四壁空空。
大婚之后,父親為了母親,便順從她的意思,暫時放下詩書,幫著外公一同打理冷家的生意。
也就是在那幾年,冷家的生意做到了鼎盛,令冷家江南第一世家的名頭名副其實。而且,父親獨創了流云錦的絲織印染工藝,使得冷家的織造在江南,甚至整個長安聲名鵲起。長安權貴之家,還有百姓嫁女,都以擁有冷家織錦的嫁衣作為榮耀。
那時候,我還叫沈南弦,父親書讀得多,好臉面,母親與外公據理力爭,為我爭來了這個姓。
可是,我父親將生意做得愈大,就愈是郁郁寡歡。他不喜歡經商,他胸懷大志,更希望能在朝堂之上有一番作為,能為長安的黎民百姓造福。
他雖然不說,但是我母親也明白他的心思,帶著我逐漸插手冷家生意的經營。
她原本就是商女,做生意自然得心應手。當她自認能夠獨當一面的那一天,就為我父親收拾好了北上的行禮。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日,母親瞞著外公外婆,領著我為父親送行。父親摸著我的頭,語重心長地說,他以后不在母親身邊,讓我承擔起冷家的擔子,照顧好母親。
說了那么多,他將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一家之主的責任全都推給了尚且只是一個稚子的我!
我問他:爹,我照顧母親,那么你呢?
他深嘆一口氣,說:齊家治國平天下,父親肩上還有更沉重的擔子要挑。父親想要挑起的,是長安千千萬萬個家。
他走得很堅決,我依偎在母親身邊,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馬車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母親握著我的手冰涼,沒有絲毫的溫度,而且一直在輕顫。”
冷南弦說到這里,喉尖有些哽咽,頓了一頓。
安生默不作聲,只伸出胳膊,環住他的腰,希望能給他一點安慰。
“那時候的我,還很崇拜我的父親,覺得那番豪言壯語很是激蕩。可是后來,隨著日子一點一點流逝,母親日夜操勞,心神交瘁,日漸地憔悴下去,這些崇拜便消磨殆盡,被怨恨一點點取代。
每夜里,看到母親在燭光下,一邊輕咳,一邊翻看著手里的賬簿,指尖翻飛,撥著算盤上的珠子,我的心里就猶如針扎。
這原本應當是他一個男人的責任,可是他卻為了自己自私的理想拋棄妻子,遠走高飛,讓我母親自己要強地承擔,還要在外公外婆面前強顏歡笑地逞強。
終于有一天,母親操勞過度,吐出一口鮮血,暈倒在我的面前。
大夫說她心血透支,命不久矣。外公外婆追悔莫及,都說不應該將我母親嫁給他,毀了我母親一輩子。
聽說,他在京城里做了高官,享受著厚祿高權,聽說,那時候新帝登基,他輔佐新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反正,外公外婆修書進京,他都沒有回來。
我在那時候,心里恨得咬牙切齒,將他寫給我母親的家書全都焚毀,發誓不會再認他這個父親,并且擅自做主將姓改成了冷。
后來,我師父從京城千里迢迢南下,尋到冷家,為我母親延續了三年的生命,并且收我為徒,學習醫術。
整整三年,我父親竟然都沒有回家看我母親一眼。我母親每日每夜都在盼,背著我一個人哭,甚至于臨終之前,都在念著他的名字,死不瞑目。
這就是,我為什么從來不曾在你面前提及他的原因。這些恨意,都是一點一點堆積,刻骨銘心,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每次見到他,我總是會忍不住想起我母親臨終之前仍舊望穿秋水,期盼他的樣子。”
冷南弦饒是努力隱忍,眼圈仍舊泛紅濕潤起來。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每次一提及,都是令人壓抑而又痛得窒息的。
安生不知道應該如何勸慰,抬起臉,在他光潔的下巴上清淺地印下一個唇印。
冷南弦苦澀一笑,然后伸臂將她攬得更緊,心里也多了一絲安慰。
“還想繼續聽嗎?”
安生點頭:“后來,他們就將你趕出了冷家嗎?冷家也是因為你母親的離世,就沒落了是嗎?”
冷南弦輕輕地點頭又搖頭:“母親的離世,令外公外婆那一陣子心如死灰,悲痛欲絕,也無心打理生意。
冷家是一塊肥肉,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而冷家人便以我不是冷家人為借口,要將我趕出冷家。”
安生的手一緊,心也提了起來:“卑鄙!”
冷南弦輕輕一笑:“師父我自幼跟著母親耳濡目染,豈會怕那些虎狼?外公外婆年邁,母親也不在了,父親指望不上,冷家,我自然要撐起來,怎么可能讓這家業落到別人的手上?
我明白,樹大招風,物極必反,冷家如今已經是鼎盛,引得官府,黑道,商道全都覬覦垂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便有了化整為零的想法。
我將我的想法告訴給外公知道,我外公望著我極是欣慰,立即同意了我的計劃,逐漸振作起來。
我外公假意要從冷家子弟中過繼一位繼承人,自然引得這些虎視眈眈不懷好意的人暗中自相殘殺,最后一位舅父使用卑劣手段脫穎而出。
而我外公此時改變主意,說要改變冷家的經營方式,將冷家的所有店鋪分給冷家子弟經營,但是每年都要繳納一定的股金。
那位舅父自然不允,可是其他人原本沒有了希望,這時候突然聽聞有生財之道,雖然不盡如人意,但是仍舊欣喜若狂。大家齊心協力,那位舅父自然也就功敗垂成了。
我和外公掌握著冷家獨特的織錦印染工藝,一招鮮,吃遍天,天下間無人能夠模仿,這就是冷家最大的財富,秘不外傳。就依靠著這個,我們不怕他們有其他的心思。
我們經過對冷家那些子弟的培養與能力考核,將冷家在江南各地的商鋪分給他們經營,只收取股金。如此一來,冷家看似七零八落,從此沒落了,其實,只是換了一種經營方式而已。我們賺取的銀兩雖然少了一些,但是外公不用操心勞力,像我母親那般耗盡心血。
自然,有人精明,會將眼光放在我們的工藝上面。所以,我命冷家最好的繡娘,織工,裁縫,用最好的絲,織最好的流云錦,繡最精致的花紋,做成天下間舉世無雙的霓裳,獻給了當今的太后娘娘,并且愿意每年向朝廷后宮進貢流云錦作為貢品。
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換取這種織造工藝獨一無二的榮耀與地位。條件也只有一個,流云錦只有江南冷家可以織造,誰都不可以竊取我冷家秘方進行仿造。而冷家的掌門家主不是別人,正是我冷南弦。”
安生眨眨眼睛,有些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說,如今你才是冷家的家主?”
冷南弦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你說,師父養你是否養得起?”
安生惱怒地擰他一把:“我還擔心你有朝一日敗光了家業,帶著我喝西北風,我還替你縫補衣裳,師父,你太過分了,是不是一直都在看耍猴呢?”
冷南弦一把捉住她的手,分外心滿意足:“師父的傻丫頭啊,我可從來沒有在你面前哭過窮,是你自己怕我娶不起你而已。”
“還說!”安生惱怒地瞪著他。
“不說不說。”冷南弦心里眼里都是滿滿的歡喜:“是師父第一眼見了安生,就想娶安生,心心念念把她娶回藥廬里來,這樣可好?”
“這時候倒是會說了,早點做什么去了。”安生冷哼一聲:“一直以來,還騙我,說你被冷家趕了出來。難道你是害怕,安生是那種貪慕富貴,唯利是圖的人嗎?”
她這里氣惱,一再地算舊賬,冷南弦忙不迭地安撫她乍起的毛。
“你若真是那貪財的人,倒是好說,師父直接拿銀錢把你砸得暈頭轉向,扛回家里豈不輕而易舉?再說了,我被他們趕出來也是事實啊。冷家生意步入正規之后,所有生意往來全都透明化,自然有人打理。外公外婆不用那樣操心勞力,可以頤養天年,就過河拆橋,將我從江南趕來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