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手生香。
大門緊閉,寂靜無聲。
馮嫂與千舟都不在。
關鶴天不放心地道:“你還是隨我回去吧?”
安生搖搖頭:“你去忙吧,關大哥,我在這里等一會兒就好。”
“我陪你。”
“不用了,”安生看看天色:“馮嫂平日里都在的,或許只是進城采買東西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回吧。”
關鶴天點點頭:“那我走了。”
安生點點頭,目送關鶴天的馬車逐漸消失在自己視線里,方才卸下偽裝,渾身的氣力也全都被抽離,整個人立即垮了下來,沿著木門緩緩地坐下去。
正是日暮黃昏,殘陽似血,西方的天際都被一片絢麗的晚霞覆蓋。
安生抬眼看著那一片紅的天際,雙目刺痛,不自覺地又淌下淚來。
她的腦子也暈暈沉沉,一天水米未進,令她整個人都有些虛脫。蜷縮起來,將臉埋進雙膝里,哭累了,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冷南弦一直到夜深才回到藥廬。
他奔波一日,也靠在馬車上睡著了。
千舟跳下馬車去開門,看見了蜷縮在門口的黑影,嚇了一跳,湊近去看,才看出來是安生,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安生姑娘?”
安生半昏半睡,沒有驚醒,車上的冷南弦倒是一撩車簾,從車上跳了下來。
夜里風涼,更深露重,安生依靠著門,緊抱雙肩,渾身瑟縮成一團,身上已經沾染了一身夜露的潮氣。
“安生?”冷南弦蹲下身子:“你怎么在這里?”
安生驚醒,抬起臉,睜開迷蒙睡眼,半晌方才醒悟過來自己的處境。
“師父,你回來了?”
“你怎么睡在這里?什么時候來的?為什么不回家?”冷南弦身上驟然澎湃起熊熊怒火:“這樣冷的天氣,你睡在這里會著涼的!你怎么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冷南弦劈頭蓋臉一頓訓斥,令安生瞬間有些手足無措。她癟癟嘴,沖著冷南弦牽強一笑:“師父,我被趕出來了,我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去。”
冷南弦的心驟然一緊,不消多問,便已了然:“放心,師父給你討回公道。”
安生借著夜色掩飾掉眸中苦澀,笑盈盈地問:“那師父現在可以收留我嗎?”
冷南弦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沖著她伸出手:“傻丫頭。”
安生將幾乎凍僵了的手放進冷南弦溫熱的手心里,想站起身,卻愁眉苦臉地頓住了。
冷南弦攥緊了她冰涼的小手,心里不由就是一抽,一陣心疼。
“師父,”安生仰起臉,苦兮兮地道:“我起不來,好像整個身子都麻了。”
冷南弦抿抿唇,松開她的手,彎下身子,竟然直接將她抱了起來。
安生一聲驚呼,渾身的血液全都沸騰起來,僵麻的身子瞬間就好像有了知覺,敏銳地感覺到了冷南弦懷里的溫度。好像有點熱燙,令她不敢觸摸,心也跟著燒灼到了一般,“砰砰”地跳躍。
“別動!”冷南弦沉聲訓斥,帶著幾分嚴厲,安生立即乖巧地窩進他的懷里,不敢再動。
千舟有眼力地打開院子的門,冷南弦抱著她直接昂首闊步地進了藥廬。
懷里的人很輕,很單薄。冷南弦一直覺得她的臉蛋日漸圓潤起來,應當有些分量的,可是現在抱在懷里,那般輕盈,都無法充實滿他的胸膛,他的心。
安生也沉默著不說話,貪婪地吸一口氣,冷南弦身上雪蓮的清香味道混合了夜的潮氣,變得愈加清冽。
但是他的懷里,卻是溫暖而又舒適的,明明胸膛寬闊而堅硬,卻比曬了一天陽光的被子還要令人有溫馨舒適感。
逐漸恢復了血液流暢的四肢一旦蘇醒,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叫囂起來,格外歡快,安生手心里竟然生出津津汗意來。
“師父?”安生軟軟糯糯地叫。
“嗯?”冷南弦淡然回應。
安生就不再說話。
“怎么了?”
安生“嘻嘻”一笑:“沒什么,就是想叫師父了。”
冷南弦微微勾唇,在千舟詫異的目光下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將安生輕輕地擱在床上。
“千舟,燒點熱水。”
千舟立即應聲去了。
床榻上滿是冷南弦的味道。
安生不安地坐起身。冷南弦正在斜著身子拽床榻上的被子,還未起身,兩人猝不及防地靠近在了一起。
暗黑的夜里。
呼吸清晰可聞。
由輕淺變得急促。
冷南弦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慌亂地直起身子,以輕咳遮掩自己的手足無措。
“你今夜里就睡在這里,我去別處。”
安生的心也瞬間慌亂起來,一張臉溫度驟升,火燒火燎:“我......我睡那間客房就好。”
“那間房里一直都沒有人住,潮氣太重。”
“沒有關系的。”安生掙扎下床。
“老實待著,不要亂動!”冷南弦低聲訓斥:“你在門外睡了半夜,已經是寒氣入侵。”
他轉身點起蠟燭,從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一個小盒子,從里面取出一粒藥丸,千舟正巧端了熱水進來,全都遞給安生。
“服下藥,好生休息。”冷南弦沉聲道。
冷南弦的聲音略有一點嘶啞,安生抬眼,才發現燭光下,冷南弦雙眸凹陷,布滿了血絲,下巴上冒出一層青色的胡茬,顯得一張臉滿是憔悴與滄桑。
安生明白,冷南弦雖然什么也不說,但是他一直在為自己的事情奔波勞累。
她乖巧地將藥丸吃下去,用熱水送服。
藥丸下肚,立即就感覺到一股熱流緩緩地自胃里升騰起來,流經四肢百骸,渾身每個毛孔都打開,慢慢生出暖意。
“睡吧!”
冷南弦的話,好像帶著蠱惑的魔力,安生覺得眼皮開始變得沉重起來。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呵欠。
“師父,你給我吃的是什么藥?”她輕聲呢喃了一句,身子也驟然間變得疲倦起來,幾乎支撐不住搖搖欲墜的身子。
冷南弦伸手扶住她,輕輕地放倒在床上,脫下她的鞋子,將被子拉過來蓋好,又極溫柔地將她纏繞在脖頸間的一綹秀發挑起。
“睡一覺,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冷南弦在安生仍舊殘存一點清醒意識的時候,給了她一個無盡的希望。
清冽的雪蓮香包圍著她,安生這一覺,睡得極香,一直到日上三竿。
她從美夢里醒過來,殘酷的現實跟隨暖陽一起直愣愣地照射進房間,霸道而又強硬。
安生在床上愣怔了片刻,她想逃避,將臉埋進被子里,眼淚就洇濕了冷南弦的被子。
她使勁吸吸鼻子,坐起身來。
今天是個好天氣,暖陽普照,能滲透皮肉暖到骨子里。
安生伸了一個懶腰。
馮嫂笑吟吟地道:“安生起來了?我給你端飯去。”
安生也彎了唇角:“昨日里來你竟然不在。”
馮嫂笑呵呵地道:“出了一趟遠門,今日晨起剛回來。”
轉身去了廚房,端出來一碗紅薯粥,一疊蔥油餅,煮了兩個咸雞蛋:“這兩日廚房里沒有開火,什么都沒有,湊合著吃點。”
安生絮絮叨叨地道:“我昨天一天都沒有吃東西,簡直餓壞了,你給我什么都能吃得下。”
她笑得云淡風輕,就像是一覺醒來,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我師父呢?”
“他和千舟天還沒有亮就出去了。”
安生“喔”了一聲就不再問,馮嫂也閉口不提,只笑呵呵地看著安生一通狼吞虎咽。
安生站起身,拍拍肚皮:“果真是肚里有糧,心里不慌。”
馮嫂依舊是笑呵呵地道:“公子走的時候交代過了,讓你安心在藥廬里等他的消息就好。”
安生“嗯”了一聲:“馮嫂,還有粥嗎?我沒吃飽。”
馮嫂起身,端著碗進了廚房:“有,我去給你盛。”
安生毫不猶豫地扭身出了藥廬。
大理寺門口,依舊是車水馬龍。
墻上張貼的告示被寒風撕裂了一角,父親的名字刺目地晃在白生生的陽光下,忽明忽暗。
依舊有不少人圍攏在跟前,或是淡漠地仰著臉,或者指點議論,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安生仰頭看看天,還有一個多時辰,父親就要身首異處,如了這些人的意,給他們枯燥的生活添一抹刺激的血色。
她從容地走到鳴冤鼓前,踮腳一把抄起了架上的鼓槌。
她對于父親的案子有心無力,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喻驚云的歸來盡力多爭取一點時間。
她要奮不顧身地擂響鳴冤鼓,趕在父親被押赴刑場之前。
門口衙役猝不及防,待到反應過來。一句話都沒有說,直接上前兇神惡煞地搶奪她手里的鼓槌。
“又是你前來搗亂,兄弟們,將這瘋婆子趕走!”上次那個生得像老鼠一樣的小胡子衙役兇狠地揮著手。
“誰敢阻攔,我立即血濺當場!”安生聲嘶力竭一聲呵斥,擲地有聲。
眾衙役心有忌憚,面面相覷,不敢上前。
“我要鳴冤!”安生揚聲大義凜然道:“我父親冤枉,我要替我父親夏運海鳴冤,告戶部尚書李大人勾結大小官員,貪墨虧空公糧,縱火嫁禍,殺人滅口,懇請大理寺重新審理此案!”
“你當我們大理寺是什么所在?敲響這鳴冤鼓,必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豈是兒戲?”小胡子衙役一聲冷笑,指點著安生:“夏運海罪證確鑿,絕無可恕,勸你死了這條心,也免得受那三十廷杖之苦!”
安生一聲冷笑:“三十廷杖,我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