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婆子過足了嘴癮,擦干凈嘴巴上的油,又嚼了一點茶葉去膻,才將空的食盒先給拎了回來探探風聲。
錢氏將食盒接在手里,不動聲色地輕輕晃了晃。確定是空的,夏家沒有回禮,心里冷哼一聲,這薛氏果真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她扭過頭,對著安生安然笑瞇瞇地道:“那蒸餃你外婆一共蒸了三十六個,還有十六個紅豆糯米糕,雖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一會兒也要記得親自給你母親和妹妹們端幾個嘗嘗。”
安生心領神會,狡黠一笑,痛快地應下了。
身后的連婆子一張老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錢氏一走,連婆子就格外殷勤起來,沖著安生說了一籮筐的奉迎話,饅頭樣的臉上顫巍巍地抖動著褶子,活生生就像慶豐樓里的菜包子。
她可以不將安生姐妹二人放在眼里,但是規矩就是規矩,捅到薛氏那里,她貪饞偷食一事是小,懈怠疏懶是大。薛氏可是仔細叮囑過,讓她寸步不離地守著錢氏與安生的。
沒成想錢氏這般斤斤計較,活該一輩子只能做個末九流的商戶。
安生打發青橘到廚房里把點心端過來。
層層剝皮,點心僅余了少半。
安生意味深長地盯著那一盤灌湯餃,逐個認真地數。
她對于為虎作倀,害死母親的連婆子恨不能食肉啖骨,偏生現今姐姐婚事要緊,還需斂了鋒芒隱忍,不能因小失大,小懲大誡也就罷了。
連婆子識相,“噗通”就給安生跪下了。
“二小姐,婆子適才實在嘴饞,就在廚房忍不住嘗了兩個,您大人大量,就饒了老奴吧,老奴以后再也不敢了。”
安生抬起臉,沖著連婆子眨眨眼睛:“嬤嬤適才出去了嗎?”
連婆子一怔,然后瞬間就領會了安生的意思:“沒有,沒有,婆子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這里的。”
安生一推手里的盤子:“那能不能勞煩嬤嬤將這盤點心給母親端過去呢?”
連婆子點頭如搗蒜,笑得愈發諂媚:“小姐的吩咐婆子莫敢不從。”
安生微微一笑,揮揮手:“母親問起來,要怎樣說,你應該是知道的。”
“自然,自然。”
連婆子如釋重負,起身端著點心慌里慌張地直奔薛氏房間去了,因為做賊心虛,被安生捉住了把柄,自是欺上瞞下,不敢亂說。
安生與安然在翹首期待里熬過第一夜,又在忐忑不安中捱過第二日,度日如年。
已經是最后一天,明日就要花轎臨門,前院依舊波瀾不驚,孟家也沒有任何消息傳過來,一如往常。
安然惶惶然如坐針氈,就連鼻尖上都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安生也是滿懷焦慮,手心里捏了一把的虛汗,支楞起耳朵,傾聽著前院的動靜。
整個夏府洋溢在薛氏風風火火的喜氣里,一片歡聲笑語,聲浪起伏。尤其是薛氏拔高了嗓門的笑聲,就像是剛生了蛋報喜的老母雞。
她多么盼著,那笑聲能戛然而止,卡在薛氏嗓子里,那么,事情就有轉機了。
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希望愈加渺茫。
錢氏邁過孟府重新漆得油亮的門檻,低頭看一眼懷里裹了紅布的刺繡,志得意滿地抿了抿鬢角。
夏府嫁個女兒,薛氏一人折騰得兵荒馬亂。而孟府,闔府上下井然有序,彰顯著當家主母的干練與往日規矩。
錢氏以前因為安生母親的緣故,與孟夫人有幾面之緣。孟夫人礙于這情面,差人將錢氏帶到了跟前,看座,奉茶,周到中透著疏離。
“聽聞貴府大喜,一來呢,給孟夫人賀喜,二來呢,在商言商,拿了一副精品刺繡過來給夫人過目,看看是否能入了您這書香門第的眼。”
錢氏小心陪著笑臉,坦然表明來意,將手里的《日暮蒼山遠》繡圖緩緩展開來,遞到孟夫人跟前,留意著她的臉色。
孟夫人只是敷衍地瞥了一眼,還未開口婉拒,便覺一陣驚艷。
“好生悠遠高雅的意境,用來做個桌屏倒是好的,我家經綸便是喜好這種超脫世俗的影像。”
錢氏將繡圖離孟夫人更近一點:“尤其是這繡工與針法,孟夫人您也是個中行家,給指點一二。”
孟夫人興味盎然,凝神細看,頓時滿腹狐疑。這繡圖如何同夏家回禮的那兩幅錦屏刺繡手法一模一樣?
她眸光閃爍,直起腰背,端起手邊茶盞,淺酌一口,淡然道:“不錯。”
錢氏見她并不上鉤,心里暗罵一聲“狡猾”,自顧開口道:“不瞞您說,這繡圖正是出自我那心靈手巧的外甥女夏安然之手。”
孟夫人端著茶盞的手一僵,不動聲色地挑眉“喔”了一聲。
錢氏一直在自己唱獨角戲,有些尷尬,她察言觀色,惋惜地咂摸咂摸嘴,輕嘆一聲挑明了道:“若非是她親生娘親去得早,那繼母偏心,讓自己親生的女兒頂替了她的名頭與貴府議親,咱們還是最親的親家呢。”
孟夫人一聲冷笑,板了臉,將手里的茶盞“啪”的一聲墩放在手邊的案幾之上,清亮的茶湯濺出來,仍舊冒著裊裊熱氣。
“秦家媳婦這是說的什么話?那夏家姑娘我是親自相看過的,冰雪聰慧,相貌端方,這才結下秦晉之好。何來的偷梁換柱之說?”
“當初這婚事可明明是我家姑奶奶為夏府大小姐安然定下的,庚帖之上生辰八字清清楚楚,夏紫蕪今年不過剛及笄,乃是外室所出。”
孟夫人猛然站起身來:“我孟家秉正浩然,重信念舊,認了這樁親事,聘的也是夏家女兒不錯,夏家愿意將哪個女兒許配給小兒,那是人家的事情。你這亂嚼舌根的話若是傳揚出去,引起流言蜚語,豈不壞了我們孟家忠信傳家的孔孟祖訓?”
孟夫人一頓搶白,錢氏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敢情這孟氏狡猾,對于夏家偷龍轉鳳之事,那是心照不宣。
細思之下,夏家背后還有個有出息的長房大爺,娶個受寵的夏紫蕪日后自然好走動。自己今日這是不開眼上趕著被打臉來了。
她心里不忿,仍舊不肯死心:“娶妻娶賢,夫人可知道那三姑娘平素為人秉性?她心腸歹毒,囂張跋扈…”
“哼,就沖著那夏安然今日竟然恬不知恥地自請媒人登門說親,可知平素里也是不受管教,桀驁不馴的。”孟夫人冷冷地打斷錢氏的話,一頓挖苦揶揄,直接下了逐客令:“婚事將近,尚有許多瑣事忙碌,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