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淡黑色粘稠霧氣,一瞬間便彌漫到整個大廳。
陰暗昏沉,如噩夜驟然降臨,在人心頭蒙上一層厚厚的陰影。
身上的單薄棉質校服,并不能隔絕霧氣的滲入,黏在身上濕乎乎的,回南天一樣。
微一呼吸,口鼻間都充斥著淡淡潮濕腥氣。
真的來了!
往往你擔心什么,它就會如約而至。
張一心中激蕩,轉頭看時,發現近在咫尺的胖子勉強還能看得清鼻眼。而更遠一點,只兩三米外的物事,在視線里便已模糊不清。
這是什么東西?
張一下意識的掩住口鼻,但是隨即發現這并沒有什么鳥用。那股子血腥味,依舊滲進鼻端,浸入呼吸道,讓人很是不適。
點亮終端,毫無信號,報警電話自是撥不出去了。
這是很罕見的,異常的,有莫名恐怖,降臨這大廳,降臨人心頭。
“一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胖子驚恐的瞪著眼睛,慌張問道。
張一搖搖頭,不過馬上想到,胖子多半看不清自己的動作,便小聲說道:“小點聲,胖子,我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那怎么辦?”胖子面色如土,湊到張一耳朵邊,也掐著嗓子小聲說話。
“不用擔心,跟著我,繼續沿著會展的指示牌走。”
張一貌似平靜…我才不會告訴你,其實我心里慌得一逼…
“好的好的,都聽你的。”胖子使勁點頭,感受到張一的淡定,他也沒那么慌張了。
雖然平日口上總是叫張一一哥,其實玩笑的性質更多。他內心私認為,這個比他瘦,比他矮,比他窮,甚至實際年齡也比他還要小一歲的家伙,只是長的比他清秀一點點,在功課上,比他強那么一點點…而已。其他方面,都沒法跟他比。
他孫小山不只是更胖的那個,也是更優秀的那個。
但是現在,眼前的張一從容鎮定不似少年。
而且正因為被張一的沉穩感染,他才能鎮定下來,不至于慌亂失措。
察覺到這一點,孫小山頓覺羞愧。
幸好霧氣濃重,臉紅不會被發現。
霧氣越往上方越濃,而貼近地面半米高的區域,則微淡許多。
從亮白地板的反光上,張一發現了這一點,想了想,覺得還是微淡稀疏處更安全些,而且視野也更好,便招呼孫小山:“胖子,學著點。”
張一身體力行,率先俯身趴在地上,四肢劃動,姿勢怪異的向前爬行。
看著張一滑稽的動作,胖子咧了咧嘴,差點笑出聲:“一哥,厲害的厲害的,你這烏龜爬呀。”
張一沒空搭理他,徑自爬去。
心里雖然抗拒,但看到張一去遠了,便開始心慌,口中嘟噥著,“非要這樣么?”身體還是很誠實的,照葫蘆畫瓢,快速爬了起來。
兩人身子幾乎都完全貼在地上,摸索著,緩緩向前。
沉默。
沉悶。
霧氣中,只有校服跟紅漆木地板摩擦發出的簌簌聲。
還有胖子砰砰砰砰的心跳聲。
沉寂。
沉郁。
張一突然回頭看看胖子,“你是圓的,才像烏龜。”
感受著肚皮跟涂著磨砂層的地板強烈摩擦帶來的巨大熱量,胖子覺得張一說的很有道理,竟無可反駁,于是越發的郁悶。
張一安慰他:“烏龜長壽,這是好兆頭。”
雖然胖子覺得這話還是不好聽,但心情卻突然好了許多(-^O^-),贊同說道:“對,我記得一哥你說過一句話,千年王萬年龜,都是壽命極長的。萬年龜就算了,我孫小山,是要做千年王的男人,可不會栽在這!”
張一:“千年王?我當初是這樣說的?你一定是聽錯了什么…”
不過幾句話,被周圍黑霧壓抑欲狂的心情平和了許多。
周圍依舊靜寂的可怕,沒有喧鬧的人聲,也沒有經常響起的個人終端提示音,也沒有展臺間的儀器調試聲。
只偶爾有沙沙的聲音響起。
像細風拂枯竹,微雨落茅房。
像蟻群在沙漠中遷徙,蝗蟲在莊稼地掠食。
實際上,在這樣的氛圍中,更會讓人覺得是洞窟毒蛇蟲豸涌動,是戰地血雨腥風飛濺。
于是便下意識的加戲。
于是恐懼便會在毛孔中滲透發酵,氤氳成黑霧中的夢魘。
四周細密的沙沙響聲,每隔幾十秒鐘便響起,持續十幾秒鐘,然后消失。
就這樣反復。
張一知道,這極不尋常。
張一貼近看了一眼微亮的終端,現在是9點29分,還是沒有信號。
展會定于下午1點正式開幕,雖然還有三個半小時的時間,但是提前到來的人流,已是絡繹不絕,沒有一千,也得五百,散落在1號大廳的各個展臺間。
遭遇到這樣的詭異霧氣,沒有驚呼,沒有吵嚷,沒有任何人聲,這才是最讓人恐怖的。
仿佛除了他跟胖子,其他的所有人在黑霧彌漫的一瞬間就同時被掐住脖子,再也發不出任何聲息。
于是,張一越發的謹慎。
突然,一陣沙沙聲,在兩人左側黑霧中響起,然后消失。
張一清楚的記得,那是一處茶角,擺放著一排涼石長條椅,三張楠木茶幾,上有成套的茶具,供人小憩沖酌交談。
便低聲說道,“等我一下。”緩緩的爬了過去。
本就很近,但越是靠近,黑色的霧氣就越是濃重,血腥的味道也越發的濃烈。
前面隱隱白亮,張一伸手摸去,冰涼溫潤,正是涼石的觸感。
凝目再仔細觀瞧,張一猛一哆嗦,驚駭到差點從地上竄起來!
眼前這涼石椅上,有兩條粘稠的液體正沿著椅腿慢慢向下流淌。
像黏在光滑的涼石上,向下蜿蜒的速度很慢,呈紫紅色,血腥味道濃烈,刺鼻欲嘔。
這分明是血!
張一緊忙捂住嘴,免得發出尖叫聲,會驚動到什么。
“媽呀,血…”
旁邊突然迸出的尖叫聲,嚇了張一一跳,好在及時分辨出來,這是孫小山的聲音。
張一扭頭低聲責備:“你怎么跟過來了?”
“一個人留在那,我害怕。”胖子臉色慘白,瑟瑟發抖,“結果跟過來,這更嚇人…”
說著說著臉色更白了,“哎喲媽呀,不行了,我好像暈血…”
張一瞪了一眼,胖子這張胖臉此刻毫無血色,看上去比眼前涼石還白,確實很像暈血。
“堅持一下,快點離開這里。”
張一沒有多說話,不用說也知道,這涼石條椅上流下的血,肯定跟那沙沙聲有關。留在這里,指不定什么時候,他們倆也會變成這樣的一灘膿血。
不,應該是兩灘…
離開的時候,張一發現,胖子并沒有手軟腿軟,反而比之前爬的更快了。
張一不禁懷疑,這到底是暈血,還是打了雞血?
摸索到了出口處。
張一一直隱隱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1號大門關閉了。
黑漆漆的,冰冷的,5米寬的金屬自動門封鎖了出口,將1號大廳跟外部隔絕開,不見天日。
厚重的大門,看起來很有安全感。但是現在,卻如死亡之門。隔絕生機,讓絕望撲面而來。
于是胖子的臉更白了,剛爬起來就又搖搖欲墜。
直到現在,他才徹底明白,眼下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危險境地。
“一哥,怎么辦?我年紀還小,還是處男,不能就這么死在這兒啊…”
張一心中也惶恐著,但是在胖子面前,臉色卻保持著鎮定,挑著眉嗤笑說道:“小山,你是不是處男,跟你年歲大小沒什么關系,是因為丑。”
胖子不忿,這話就觸到他的痛點上了,臉憋得通紅,怒懟張一:“我只是胖,是胖,你明白嗎?要是瘦了,肯定比你帥氣!”
張一搖頭:“為什么每個胖子都會有這種瘦下來就一定會變帥的錯覺?你要知道,丑往往并不是因為胖,只是因為丑。”
胖子想反駁,卻發現在擁有一張清秀干凈面龐的張一面前,怎樣的辯駁都很蒼白沒有說服力,于是越發覺得這世道不公,忍不住悲從中來。
看到胖子的注意力轉移,張一沉了沉氣,小幅度的活動了一下身體,說道:“我知道有一道角門,展會期間也會臨時開放,很少有人知道,估計還來不及封閉,我們往那里走。”
“那為什么一開始不從那里走?”
“因為遠。”
胖子點頭,他現在沒什么主意,只能聽張一的,只能化悲憤為爬行的力量。
兩人繼續在黑霧中跋涉,不知道過了多久。
“還沒到嗎?”胖子喘氣如風箱再次問道。
他身高178,比張一高了7厘米,也足足多出了70多公斤的肥肉,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胖子。
這種匍匐行進的姿態,對他來說太過吃力。就算真打了雞血,也終究還是撐不住了。
身上那6XL的超大碼校服,已經完全濕透,在地板上拖弋出一道濕淋淋的水漬。
但即便如此,胖子也沒有站起來走路,依然堅持爬行。
求生欲之頑強,令張一刮目相看。
當然,張一心里清楚,若不是被那灘血給真的嚇到,胖子絕不會這么聽話。
平日雖然嚷著最怕累,最怕苦,但是到了危機時候,就會發現最怕的,還是死。
都一樣。
“一哥,難道你就不累么?”胖子氣喘吁吁,奇怪的問。
“累。”
張一深深的喘了一口粗氣。
“但還能走。”
莫名的,胖子這一瞬間心中黯然。
一年前,這位“一哥”,可真的算是一哥。
那時候的他,作為菁華高中名噪一時的“劍道小王子”,身體可不是現在這樣孬弱。
但現在,車禍后的張一,卻比他這個身體健康的更有韌性更耐操。
“那我也行。”
胖子咬緊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