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拍完后，自己看過劇嗎？”崔觀海小聲問他。
“看過呀。”曹一方理所當然道：“這部電視劇我可是跳著從頭看到尾的。”
崔觀海：“…”
她揉了揉眉心，顯出了點心事，看起來也是一直在偽裝，這段日子并不那么順風順水。
崔觀海道：“你沒發現少了一點戲份嗎？結局的那場襄陽城大戰？”
經崔娘娘一提醒，曹一方頓時靈光打腦崩，他終于明白自己先前為什么老覺得少了點東西，但又說不上來少在了哪里。
“對啊！”
曹一方驚訝道：“我當時看的時候光顧著找我自己了，現在一想，這段戰爭戲在劇里怎么就幾分鐘的呈現？簡簡單單就一筆帶過了，氣勢還行，但細節呢？拍攝的時候我還記得問過鄒導，我說這場戲怎么拍得那么生猛，血淋淋的戰爭場面，兩百多群演列陣，四十多米長的綠幕大墻…”
崔觀海嘆了口氣，扶著額頭道：“國內最頂尖的特效團隊，現場負責特效制作的就有三十人，當時我都開了眼界，硅膠制作的殘肢斷臂，甚至有人頭，血糊糊的眼珠子，就扎在刀上，我就在好萊塢電影里看過這樣標準的制作，光是那場戲就花了兩千萬的預算…沒了，都沒了。”
都這么說了，哪里還能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曹一方垂下眼眸，遺憾道：“過不了審？”
崔觀海無奈的笑了笑，扭頭望了望身邊的導演，他正摟著甄志丙脖子發酒瘋，說道：“電視臺說肯定得剪了，總局不提還好，一旦發了話指不定整部劇都要停播整頓，鄒導也拗不過他們，他不可能讓電視臺跟自己一起承擔損失。”
曹一方許久沒吭氣，捏了捏發燙的耳朵，嘆氣道：“他不知道規矩嗎？”
“沒規矩啊！誰知道總局的規矩？誰白紙黑字寫給我們了？”崔觀海呵呵一笑：“好導演都只能試探，過了就過了，沒過自己認栽。”
“那他心里應該有底，損失是不小，不過損失不是賬面上的，主要是苦心孤詣拍的戰爭戲給剪沒了…好在現在收視率也不錯，網播點擊率更高。”
曹一方覺得鄒潤秋不該這么脆弱，敏銳道：“應該不止這件事吧？”
“對，不止，我們最近不是籌拍電影嗎？”
說到這里，崔觀海使勁搓了搓臉，漂亮的眉宇像打了個蝴蝶結，滿是糟心狀：“我回頭問問鄒導，如果他允許的話，我晚一點發給你，你自己看吧，其實故事是很簡單的，等你看完了我再跟你說。”
這頓飯吃得挺盡興，鄒潤秋最后還在群里發了N個大紅包，曹一方算是臉比較黑的，最后仍舊搶到了兩千多。
晚上回到酒店，臨睡之前，曹一方收到了崔觀海發過來的劇本梗概，他反正左右無事，就簡單的看了一遍。
電影的前半段很勵志很甜，他差點以為自己看了一本偶像劇劇本。（隨手寫的，名字就不想了）
小張是個很灑脫的高中女生，雖然成績不怎么樣，但很有運動天賦，而且是跆拳道高手，為人灑脫酷辣，經常因為幫助弱小而惹是生非，打架被老師批評。
她喜歡同年級的學霸小強，醞釀良久，告白失敗后，居然要動手揍他，小強弱弱表示，她只要從今以后，再也不用暴力解決問題，就跟她在一起。
一個女強攻和小弱受的愛情故事，戀愛部分高甜，曹一方感覺這把狗糧吃完要得糖尿。
小張后來果然再也不打架了，小強喜歡長發，她就留長發，小強輔導她學習，她成績也颼颼的水漲船高。
她父母早已離異，父親事業不錯，經常會給她不少零花錢；母親則忙于律師所的工作，跟她疏于交流，但每天上班前一定會準備好早餐，每年一定會抽出時間給她過生日，物質上的需求也完全滿足。
總之，略微缺失親情，但是她依舊很幸福。
小張脾氣不好，朋友很少，但她有個閨蜜叫小何；小何是個軟妹子，曾經因為戴牙套被嘲笑欺負，她狠狠的教訓了那個男生，代價是老媽賠了點錢，自己道了個歉，但收獲了一個貼心程度滿滿的好朋友。
看到這里依舊是溫暖陽光的青春劇本。
可惜故事的第一個轉捩點很快就來了，明媚的畫風消失不見，情緒急轉直下。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班里開始傳出謠言，說小張私生活不檢點，還拍到她跟她爸爸在高檔飯店吃飯的照片，還牽手逛街，舉止親密。
從這里開始，劇本走向灰暗壓抑。
蜚語流言，對于女生來說一定是嚴重的傷害，所以她第一時間澄清，那是自己老爸。
但她沒辦法向所有人解釋。
謠言就像插上翅膀，飛遍了校園。
很多人本就不喜歡小張這種個性強勢的女生，原本對她態度還行的同學，也因為她和校草小強的戀情，還有扶搖直上的成績，開始更加厭惡她。
他們愿意相信她不是什么好姑娘，惡意的謠言越來越多，由于破窗效應，學校里高年級的男生，甚至校外的混混都來試圖調戲這個長得不錯的女生。
她反抗了，把一個混混打進了醫院。
結果一切都沒有澄清，甚至傳出了更惡劣的謠言。
有人說她和這個混混有一腿，甚至有了孩子，后來小張因為心情抑郁，請假休息，被說成去墮胎。
線上貼吧，線下校園，交頭接耳，詭異目光；小張壓力越來越大，她發現自己作業本被撕，離開座位片刻，抽屜里就被塞滿垃圾，上廁所有人從外面澆水。
小強也被人調侃成了綠帽強，承受了很大壓力，兩人開始有矛盾，小張提出分手，小強卻不肯，他依舊相信小張，只是…外界的壓力很大。
戀情不再甜蜜，唯一的慰藉是她的閨蜜小何。
小何一改曾經軟萌形象，在班里為小張破口大罵，反而來保護如今脆弱的小張。
小何在晚上和街頭哭泣的小張促膝長談，說小張當初給了自己力量，希望她能反抗。
劇本轉折點，小張開始試圖求助。
班主任的話很簡單，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讓小張自己謹言慎行，好好學習，不要考慮其他。
她的母親是個律師（崔觀海的角色），當聽到女兒遭遇校園暴力時，她是很緊張的，崔媽媽試圖找到女兒被霸凌的跡象，讓她去醫院驗傷，準備把霸凌者家庭告到破產。
但她沒有傷。
崔媽媽去學校找班主任理論，找校長投訴，結果卻更糟，小張多了一個叫班主任的敵人。
在故事的最后，小張把自己折磨的傷痕累累，小強對她說，你不是跆拳道黑帶嗎？你為什么不反抗了？就因為我不讓你打架嗎？
小張說，我找不到對手。
始作俑者，在結局時，痛哭流涕的道歉。
是她的閨蜜小何。
小何最初只是嫉妒心作祟，她也喜歡小強，只是沒有小張那樣的勇氣，于是她造了第一個謠。
小何說她不知道最后會變成那樣，她后悔了，盡力的去收拾殘局，但已經沒用了。
結局很簡單，小張退學，被老媽帶著離開這個城市。結尾，小強又被其他女生告白，小何也有了新的閨蜜，陽光灑滿校園，下課鈴伴隨著歡聲笑語，一切都沒有不同。
這是一個現實主義劇本，陰冷，銳利，鈍刀子割肉的殘忍。
以曹一方在劇本創作方面的積累，一眼就看明白了，這劇本的主題要說的是保護者的不作為，群體性的霸凌…比暴力霸凌更隱秘，更無從著手的另外幾種霸凌。
言語、社交、網絡霸凌。
崔觀海發來曹一方：看完了，其實尺度很小，國外類似的電影作品中，暴力毆打，強暴，輪X，拍照威脅等等，都沒有出現，這也過不了審核嗎？
崔觀海：劇本其實已經改了六次了，原本女學生是自殺的，但是總局說太灰暗，容易引起效仿行為，所以才修改成了現在的樣子。
曹一方：怪不得，不過去除掉太赤裸裸的血腥和暴力劇情，整個劇本倒顯得更有現實主義的張力了 崔觀海：原來已經過了，我們劇組都已經開始籌備，可是最近審查委員會里一位京城教育局的領導不同意，說這個劇本嚴重詆毀人民教師的形象，過度惡化校園矛盾什么的，整個審查流程就卡住了，現在鄒導頭疼著呢。
曹一方：教育局的也管電影？
崔觀海：拍什么都會被相關行業的管，公職尤其不能出反派，而且這位教育局領導剛好也在審片委員會里面，他更加有權反對。
曹一方：那你們現在打算怎么辦？
崔觀海：放棄這個劇本，或者去泰國拍，故事全面改成泰國背景…
曹一方：我特么終于知道泰國為什么現在這么吃香了。
很多人對于中國電影發展不行，持兩種態度，一種罵國內電影人不爭氣，一種罵總局亂作為。
曹一方身在圈內，他看到的是…許多電影人已經拼命了。
明辨是非的邏輯其實很簡單，每個國家的電影人，都是人吧？人都差不多吧？
十四億人里拿不出幾個好導演，拍不出好作品，可能嗎？
到底哪里出問題了？
橘生于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大家都是人，都要養家糊口吃飯生活，換了任何一個人，到苗迎松或者是鄒潤秋的位置，發現有不少好劇本，好故事可以拍攝，于是興沖沖的去嘗試，找人投資。
然后…
打回、打回、打回。
封禁、封禁、封禁。
他們或許一開始不太明白怎么回事，還帶著理想主義的憧憬。
戴著鐐銬跳舞嘛，行，沒問題，很多國家審查也很嚴格的，我規避這些風險，我找個其他優秀的劇本拍可以不？優秀的劇本還是不少的，嗯，中華民族畢竟有足夠文化底蘊，筆桿子夠多，故事也多。
然后他們會發現，所有的題材，全部受到了限制。
當然，偶爾也有能過的優秀題材，閹割部分后，居然還算優秀。
這是百里挑一的幾率，有幾個導演、幾個投資人敢冒險？拿滾燙的人民幣冒險？最后的結果就是優秀的從業人員都腐化了，好好寫劇本的編劇賺不到錢，改業或者墮落，導演要么混成獨立電影人，要么跪下掙錢。
站著掙錢的導演，很快也會被閹割，被盯得更緊，創作空間幾近于無，最后拍出垃圾，觀眾笑呵呵說一句…江郎才盡咯。
終歸還得跪下，或者出局。
于是整個業態呈現的結果，便是大家一窩蜂拍不痛不癢的電影，什么題材都給你拍成言情和喜劇，喜劇也難，因為不敢諷刺，于是諷刺屬性和悲劇屬性統統閹割沒了。
鄒潤秋離開電視圈，滿懷雄心的殺進電影圈，兜頭一盆冷水，涼透心扉。
曹一方如今只是同情，他畢竟還沒踩著雷，對他來說，這事還有點好處。
崔觀海的檔期或許空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