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水米未進,只有藥液為食。盧氏全憑一口氣在支撐。
嬌啼越發清晰。拍擊更加震裂。
盧氏眸生怒火,切齒生恨。咬牙又行一段,終見油燈。這便吹燈拔蠟,揮手將盞內燈油打翻在地。冰冷的青石地面,迅速將燈油降溫。盧氏仿佛饑渴的幼獸,俯首舔食。又將凝結的脂塊,逐次掰起,塞入口中。
半盞羊脂入腹,力由心生。一掃先前弱勢。
忽聽潮聲雷動,自腳底呼嘯而過。
盧氏貼近地面,側耳傾聽。原來。石板之下,埋有四通八達,粗長陶管。若為沐浴取暖,必通鍋爐房。若是下水管,必通出口。只需循著流水之聲,定能逃出生天。
盧氏心中所想,卻非只身逃亡。而是救同伴于水火。
被羌人縱火焚毀的大震關墟,盧氏曾數次往來。竟不料地下還有如此玄機。陶管或是新埋,而青石地板,卻皆是舊物。萬丈高樓平地起。匠人營國,所費心機。又豈只在地面之上。
再行一段,忽見向上階梯。
聲音正從此處入耳。盧氏聽聲辨位,已距離不遠。
屏氣凝神,確定并無守衛。盧氏這便緊貼墻壁,向出口潛去。
無驚無險,抵達向上出口。盧氏如壁虎貼墻,探身側看。一眼掃過,石階亦無守衛。多年刺客生涯,讓盧氏嗅到了一絲陷阱的氣息。正躊躇間,忽聽許師一聲凄鳴,再無聲息。
心頭一緊,再無顧忌。身如靈貓,飛撲而上。
然將將踏上數個石階,背后疾風呼嘯。有人偷襲。
盧氏回身一擲。
手中鐵條電射而去。
火星迸濺。煙霧四起。
盧氏忙屏住呼吸。偷襲之人卻容不得她喘息。利劍已直刺咽喉。
危急關頭,盧氏翩然旋身。順勢拔出發間鐵條,與偷襲之人,亂戰一處。
偷襲者揮劍急攻。盧氏全力抵擋。輾轉騰挪,終躲不開翻騰的毒霧。藏身毒霧的偷襲者,卻吐納如常。莫非煙霧無毒。忍到極致,盧氏只得換氣。將煙霧一同吸入。
確是無毒。盧氏精神大震,轉守為攻,刺擊越疾。
然待煙霧散盡,偷襲者忽跳出戰圈。冷眼旁觀。
盧氏手握寸鐵,守在身前。對峙之中,視角竟詭異扭曲。
不好。盧氏強行收攏心神。
偷襲者一聲輕笑,揭去呼吸面具。正是師姐,冥碟駱晹。
下意識眨眼。師姐竟生出七彩蝶翼。
幻視、幻聽。莫非中了幻毒。
“可是麻賁!”(大)麻仁帶殼稱麻賁。乃是一種最古老、最有名的致幻劑。時下多用于宗教祭祀,出身天師道的盧氏自不陌生。《神農本草經》早有“麻賁多食,人見鬼,狂走,久服通神明”的記載。
“何止麻賁。”冥碟駱晹眸生異彩:“此乃特為師妹調制的饕餮盛宴。”
“你我恩怨,乃門內之事。又何必假外人之手。”盧氏強辯。
“門內?”駱晹無聲而笑:“若非你宗見死不救。我派又豈會斷絕。”
“說好一同舉事。乃是你宗欲搶得先機,故而先行。又豈怨得旁人。”盧氏怒急反駁。
“多說無益。”駱晹扇動彩翼,翩然而去:“想見許師,隨我來吧。”
明知前途危機重重,又身中幻毒。然義之所向,縱百死不悔。盧氏咬牙跟上。堅硬的石階,忽變得像面條一樣柔軟。一腳踩下,竟仿如陷入深坑,無法自拔。伸手扶墻。墻壁亦隨之軟化。舉目四望,眼前平直的一切,皆隨之扭曲,宛如滴蠟。方正的出口,不知何時也已變成橢圓。好似加速融化的冰封洞穴,吞吐著沒有溫度的光芒。
在出口處扇動蝶翼的駱晹,蛻皮般脫下夜衣,露出皎白的胴體。心衣和褻褲,皆是從未見過的樣式。還有薄如蟬翼的素紗足衣,竟長如脛衣,裹至腿根。
沿階滑落的夜行衣,如一團流淌的墨汁,兜頭罩下。吞噬了全部的光亮。
嗅著熟悉的暗香,盧氏用力擺首,將罩頭的夜行衣甩落在地。抓著漸漸消失的光芒,奮力沖上出口。
萬丈金光,珠光寶氣,撲面而來,令人窒息。仿佛置身傳說中的天庭,又好似身陷上古異獸的洞窟。視線凝聚的洞窟中央,正陳列著一座華麗的帷幄。
帷幄內,影影綽綽。似有異獸盤踞。
已化為一只引路光蝶的駱晹,飛投而去。消失在帷幄之內。
帷幄之中,嘖嘖有聲。似有人在巨獸耳邊密語。
“幼獸初生,心有‘印痕’。她會將第一眼見到的巨物,視作主人。”高等女祭司,吐氣如蘭,緊貼劉備身后耳語。對于野獸,亞馬遜一族知之甚多。
“好。”劉備輕輕點頭。所謂“心有印痕”,換成后世說法,叫做“印隨行為”。剛孵化不久的雛鳥和剛誕生的幼獸,會將親眼所見的第一個移動巨物,視作母親。
盧氏踉踉蹌蹌,步步靠近。
危險氣息,滾滾而來,似欲將她淹沒。
帳內又響起一聲熟悉的悲鳴。正是自投羅網的師姐駱晹。
“孽畜,住手…”盧氏汗如雨滴,已瀕臨極限。卻仍強忍驚懼,伸手向帷幄探去。
豈料手指將將觸及,帷幕竟如潮水般退去。
目光所及。一頭遠古巨獸,嗜血而醒。身披斑斕巨鱗,獅頭、鹿角,虎眼、麋身、龍尾。正是異獸麒麟。
盧氏猛然后仰,眼中全是驚懼。
四足巨獸,竟緩緩直立。渾身騰火,步步逼近。
烈焰炙身,令人窒息。盧氏后退之中,一腳踏空。情急之下,卻被一只斑斕獸爪,攔腰抱起。獸爪鋒利如刀,貼脊而上,按住后頸。另只獸爪輕輕劃過唇沿,將殘留的羊脂抹去。
她竟無懼。
手中鐵條,無力滑落。
聆聽著巨獸雄渾的心跳,早已瀕臨極限的盧氏,緩緩閉上了一片空無的雙眸。
光芒將熄。忽覺后背一緊,肌膚碎成齏粉。宛如新剝雞卵,又蛻了層皮的美女蛇,拼盡全力,纏上昂揚的獸軀。
找到主人的幼獸,終于完成了最后的蛻變。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吞噬的腦際,忽被一束烈焰洞穿。
吞吐的烈焰之中,猙獰的麒麟獨角,正若隱若現。
“麒,仁寵也,麋身龍尾一角。”“牡曰麒,牝曰麟。”“狀如麕,一角,戴肉,設武備而不為害,所以為仁也。”
隴山,四海館。
烏黑的棋子,自指腹砰然砸落。
左慈掐指一算,不由一聲長嘆:“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麒覺麟醒,天將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