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美好短暫易逝,夏天轉眼便至,雖然是初夏卻已經悶熱到不行,方山附近的水泥道路上更是顯得熱氣蒸騰,放個雞蛋也能烤熟。
直到傍晚日頭西斜,附近的鄉民富戶才從家里沿著秦淮河遛彎消暑,嘴里卻不時的向人顯擺自家又置了什么產業,又或是吹噓自己的兒孫在小學成績是多么的好,先生如何的看重。
“不是俺老漢誑言吹牛,俺家老五最受侯爺看重,不管城里還是方山那一棟棟漂亮好看的房子,都是他領著人蓋得。”
黃有財搖著頭笑道:“皇宮是你孫子領著蓋得又怎樣,那又不是你家的,一個蓋房子的,給你吹上天了。”
老崔露著滿口的豁牙不忿的道:“看樣子黃老爺是瞧不起咱們小門小戶的了,蓋房子的咋啦,也是憑自己的手藝吃飯,你家那樣的宅子俺家一樣買得起,只是侯爺幫咱們蓋得好好的房子,不樂意花那個臭錢顯擺。”
“您老說的哪里話,您是侯爺家的佃戶誰敢瞧不起您哪,這入了夏人的脾氣果然暴躁了,來,我請您吃根冰棍,消消火。”
正好有兩個書院的學生背著小箱子從碼頭上過來,黃有財連忙的招招手,“可還有冰棍嗎?要奶油的!”
安虎子笑呵呵的打開吳復中背上的箱子,“正好還有四個,嗯,有點化了,給你算三個錢如何。”
“都快化了一半了,你也敢張口要三個錢,給你兩個冰棍的錢就算是不錯了。”商人嘛就是這樣的習慣,就算家財萬貫,可有機會省幾個銅錢絕不會放過,黃有財說著就把幾個銅錢放在箱子上。
“切——”崔老漢不屑的啐一口,“黃老爺家財萬貫的,連娃兒們的辛苦錢竟也不舍得給,這小氣模樣才讓人瞧不起。好孩子,拿好了!”崔老漢說著又從腰里討了一個冰棍的錢放進箱子里。
“多謝崔爺爺!”兩個人拱手向老崔致謝,這才轉身離開。
黃有財搖了搖頭道:“明明我拿了兩個冰棍的錢,你只拿了一個,憑什么謝你不謝我,好沒道理。”
“娃兒以后都是要當官老爺的,你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人家肯賣給你冰棍已經是給你臉面了,還想做啥。”老崔把冰棍塞進嘴里漱一口,“真痛快,這奶油冰棍就是好吃,可惜老漢牙口不好。”
“瞧您這話說的,好像您家里就不做買賣似得,再說了我也是地主,在杭州家里頭可有近千畝上等田呢…”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慢悠悠的散步,前頭忽然有一群人緩步而來,到了跟前老崔指著其中一個人道:“哎喲,您不是侯爺姐丈嘛可還認得老漢嗎?”
一個身穿短褐頭發花白的身材魁梧漢子笑呵呵的道:“如何不認得老哥,好些年前蒙您殷勤招待,一飯之恩萬萬不敢忘。”
“呵呵…記得您可是發了財的,咋的看您這樣子是又落魄了,又來打秋風了。”老崔笑呵呵拍著老朱的肩頭。
“哈哈…可不是,做買賣賠了,這不又來找內弟幫襯些。”
“有難處自該找他,侯爺是個好心眼的,待咱們這些無親無故的佃戶都真心實意,更不用說您了…”
一旁的黃有財幾乎傻了眼,跟老崔說話那人是誰他一清二楚,還有他身邊的兩個長隨,當年他可是和這三人有過親密接觸的,自己當年被嚇得屎尿一輩子都不會忘。
自己真的是小看了老崔,這個老漢明明知道他是馬侯的姐丈還能坦然自若的和他聊天,說話都不打結巴。
這老漢竟然還還敢拍皇帝的肩膀,黃有財依稀記得自己當初也是把手放在皇帝的肩頭,可當知道他的身份后半身邊都麻了,這不一瞧見皇帝又發作了,想走都走不了。
老天爺,這老頭在干什么,他竟然將沾了自己口水的冰棍給皇帝吃,這是不想活了嗎?天哪,這皇帝他竟然吃了!他真的吃了!
黃有財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不夠用了,這侯爺果然得圣寵,他家的佃戶在皇帝跟前都有這般的臉面。
他哪里知道,老崔雖然知道老朱是馬度的姐夫,可這么多年了都沒有轉過彎,不曾把侯爺的姐丈與皇帝畫等號。
老崔熱情的拉著老朱的胳膊,“到家里去吧,兒媳婦現在應該燒好晚飯了,沒有好的,紅薯稀飯、白面饅頭管飽兒,對了,俺家里還有馬侯蛋給你下飯。”
“哈哈…”老朱大笑,松花蛋他在宮里也是吃過的,聽說這東西叫馬侯蛋當場就噴飯了,常常尋摸著有機會就借此取笑馬度一番。
“多謝老哥了,不過這次我帶了好些人就不叨擾了,我尋玄重還有要事哩。”
兩個半大孩子打鬧著從河灘上來,個頭稍大的手里提著用蘆葦扎成的小籠子,里面有幾只小鵪鶉,另外一個手里拉著一根麻繩,一只老大的青蛙半死不活的拖在地上。
小骉見了路邊的這群人,不由得訝然出聲:“皇…姑父,您怎么來了。”
“怎得,我不能到你家來嗎?看看你一身的泥巴,哪有一點豪門公子的樣子,還敢往河邊上跑,也不怕出了事,知道應天府每年到夏天淹死了多少小孩子。”
“侄兒會水淹不死的!”
“淹死的都是會水的,趕緊的跟我回家。”
老崔笑呵呵的道:“原來老弟是姓黃啊,這位黃老爺也姓黃,你們可是本家。”
老朱抬眼看了看手腳都在打哆嗦的黃有財,“這位黃老爺看著可是眼熟的緊呀。”
黃有財這會兒全身都在打顫,不倒地抽搐屎尿氣流就不錯了,哪兒張得開口說話。
元生在老朱的耳邊輕聲的嘀咕了幾句,老朱呵呵的笑道:“原來是他,難怪瞧得眼熟,小骉走了,趕緊的把蛤蟆扔了!”說著伸手抓住了小骉的胳膊大步的往馬家而去。
等老朱等人走遠了,老崔這才發現黃有財有點不對勁,“黃老爺這是咋的啦?莫不是害了瘧疾打擺子了?”
黃有財見老朱走得遠了,才覺得自己的身子好使喚了,沖著老崔伸出顫巍巍的大拇指,“崔老哥,小老弟現在是真的服了您了!”
老朱從來都不招人待見,原本坐在桌子上吃晚飯的一家人聽說皇上微服而至,立刻作鳥獸散,從大廳后門跑了干凈。
馬度還沒走門口迎接,老朱已經領著小骉進來了,看看空空如也的飯桌和豐盛的飯菜,笑道:“玄重這是知道我要來呀,連飯菜都準備好了,那朕可就不客氣了。”
“自然是給皇上預備的,老劉趕緊的去端水盆給皇上凈手。”
老朱把自己兩滿肥皂,便裹住小骉的手使勁的揉搓,“這小手臟的,跟泥猴兒一樣,朕小時候窮苦,臟點也就罷了,你不種地不放牛的,弄得這么臟可不像話。”
能讓皇帝給親自洗手的也沒幾個了,小骉卻不領情,苦著臉道:“皇上,已經很干凈了。”
倒不是小骉不知道好歹,回想一下自己小時候被父母按在熱水盆里洗手的感覺就知道了,又燙又疼大人們恨不得能給小孩子搓下一層皮來,老朱的手那更是出奇的重。
“好了,趕緊的過來吃飯!”老朱用毛巾擦干凈了手,拉著小骉在身邊坐下,“怎得不見碧琳呀?”
“不好好讀書,整天惹是生非,被罰不準吃晚飯。”
“那丫頭是該罰,看看朕的寧國、安慶多乖巧。”老朱拿起筷子,給小骉夾了一個鴨腿,“來,小骉吃肉。”突然偏見桌子上還有剝好切開的松花蛋,伸出筷子就夾了半個,沾了沾醬油放在小骉的碗里,“來,再吃個馬侯蛋,朕就喜歡吃這個!哈哈哈…”
老朱把手放在桌子上,以手杵額笑得身體發顫,毫無半點皇帝的威儀。果然是這樣,虧得沒找他請旨給松花蛋正名,不然還不知道被他怎樣嘲笑。
看馬度一臉的不爽,老朱也覺得自己過分了,“趕緊的吃,愣著做什么,吃完了還有要事做呢。”
馬度對門外的兩人招招手,“韓都督、元生公公一起吧。”
老朱咽下一口飯,“過來吧,他家的飯不吃白不吃。”
“多謝皇上賜飯。”兩人齊齊的向老朱致謝,便找了個凳子坐下大快朵頤。
‘’好沒道理,明明是我招呼你們兩個吃飯,也不謝我,皇上只是慷他人之慨。”
韓成道:“國舅爺偌大的家業,竟口飯也計較。”
“就是,就是,皇上富有四海,天下都是皇上的,更何況您家的一桌飯呢,咱們謝皇上就因為皇上是皇上。”
“元生公公你這么會拍馬屁,當先把名字給改了,這個元字不僅是前朝的國號,更是犯了皇上的名諱,明州都改了名字,你為何不改?”
元生拿起酒壺給老朱斟了一小杯酒,“不是跟國舅爺說過嘛,‘元生’二字不是姓名是法號,皇上對奴婢恩同再造猶如重生,這法號正應其意,佛祖大能早知有今日,這因果多年前就已經種下,這是宿命改不得。”
真是能扯,這皇帝的貼身宦官果然不是誰能當的,馬度可聽說當初來應天找老朱和尚可不止元生一個,另外一個就是因為胡亂說話被老朱給咔嚓了。
“是朕不讓改的,吃個飯哪兒來的那么多話,趕緊的吃完了,咱們好去試航。”
馬度聞言心頭一窒,“試航?試什么航?”
老朱把一根芹菜嚼得嘎吱作響,“跟朕裝什么糊涂,你今夜不是要和順命公一起試航新船嗎?”
馬度苦著臉道:“這都瞞不住您,皇上您到底在微臣家里安插了多少個錦衣衛的探子,韓都督給我透個準話可好?以后我說話也好謹慎一點。”
韓成笑而不語,老朱不屑的道:“這話也就你敢問,你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從未在你家安插過錦衣衛,韓成可以作證。”
韓成重重的點點頭,“皇上信重國舅爺,確實沒有在您府上安插過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