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初升之時,熱氣少而寒氣多,隨著慢慢向上,寒氣少而熱氣多。
褐東既不喜歡太陽初升之時,也不喜歡太陽當中之時。
前者讓他覺得有絲冷氣,后者讓他覺得太過炙熱,他就喜歡太陽半升不升的狀態。
冷熱正好,太陽又不灼眼。
此時他半依在女墻上,回頭,正看到整個東望城。
他的影子,被東升的太陽照射到,在下面的大街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這條影子,讓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就想死在這樣的一個日子里。
他想死,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念想,二十年前就有了。
那一天,他陪著父親一起巡視遠沒有如今熱鬧的東望城。
“東望城分東西四坊,是仿造火都而成,四坊之中,東坊與西坊最為熱鬧,你可知為何?”
記憶中,父親帶著剛剛成年的自己,走在東坊直通城墻的這條街道上問他。
他說,是因為東坊對著火部落聯盟,西坊對著人部落王都,所以東西二坊,最為熱鬧。
父親夸他聰慧,還說回去給他做肉吃,那一天,他本來是很高興的。
這樣高興的日子,并不多,因為父親大多時候,是沒時間帶著他巡游上街的,其中原因,他都知道。
都是因為那些可惡的、心懷鬼胎的侯爵部落,他們的首領暗地里串謀,一直想將父親架空,獲得東望城的領導權。
若只是這幾個侯爵部落,父親倒也制得住他們,問題是,除了王城,其他幾城都在暗中支持這些侯爵們。
最開始的時候,支持的還很隱晦,后來,干脆把一波波人當做逃奴送過來,增加幾個侯爵的人手。
從那之后,父親在這東望城之中,舉步維艱。
他曾聽母親勸說過父親一次,不行就舍了這東望城回王城,父親有擁立人王之功,又是第一個投在人王麾下,回去了,也會得到善待。
但那一天,一向溫和的父親大怒,他打了母親,甚至威脅母親要是再說這話,就殺死自己。
年幼的褐東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直到他漸漸長大,聽到很多人背后說他的父親是人王坐下第一爪牙,他才慢慢的明白了些什么。
后來,在他快要成年的時候,公爵府被一個反叛的侯爵部落入侵,最后父親雖然獲勝,母親卻死在那一戰中了。
從那之后,父親就變得有些暴虐,他不再像以前那般溫和,經常喝酒,對手下的容忍也越來越少。
然后,在他成年后不久的一天,他就被父親帶著走在這條直通東城墻的大街之上。
“想什么呢?”
耳邊一聲炸響,把褐東從記憶中呼喚了出來。
褐東瞇眼一笑,一雙鼠眼仿佛閉上一般:“想起一些事,再想想現在,就挺開心的。”
刀將軍怪異的看著他,道:“城上的人都被屠戮的差不多了,你怎么還不跑?”
刀將軍自然不會殺了褐東,若是把東望城城主都殺了,誰還會帶兵出戰,那明天的訓練怎么辦?
難不成他刀將軍代替褐東,守城墻為城下大軍習練攻城之法?
“今日不跑了,今日不跑了。”
褐東把手中長刀向旁邊一撇,連連擺手說道。
刀將軍臉色一變,心想今日莫不是殺的狠了,殺破了這家伙的狗膽?
若真是這樣,還真是不好辦啊。
“你以為,我真不敢殺你?”
刀將軍把手中裹了青銅的石刀放在褐東脖子上,兇戾的問道。
褐東又是一怔,記憶仿佛瞬間回到二十年前,自己站在那條長街上,望著身旁父親的身體瑟瑟發抖。
然后,一個人拿著一把石刀,也是這般的架在他的脖子上喝問他。
那一次,他嚇得肝膽俱裂,卻不是因為這人的喝問,而是因為父親滿是刀痕的尸體。
他的父親,就死在那一天,死在那問他東坊和西坊為何繁華的一天。
那幫人后來并沒有殺了他,而是讓他坐上了父親的位置,當個傀儡。
他母親先死,父親又喪,滿腔的怨恨,卻被敵人強行按在位置上當做傀儡,一過就是一年。
那時候,他是真的想死,可是,他不能死。
怎么能死呢?
自己死了,母親的仇誰報?父親的仇誰報?
難道任由這些仇人,在自己尸體上跳祭祀舞么?
他幼年在火都學習,知道幾個成語,也明白忍辱負重和茍且偷生是不同的。
這些仇,這些恨,他都要報回來,都要還回去。
“嘿,小子,你想什么呢?”
憤怒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又是刀將軍,把他從記憶中拉出來。
“我殺了你信不信?”
刀將軍的刀向前遞了遞,刀還沒占到脖子,刀上面的圖騰力量已經碰到脖子了,鮮血瞬間流出。
“刀圖騰的力量,果然鋒利難擋。”
褐東笑著,伸手推開脖子上的刀,說道:“你不敢殺我。”
刀將軍眉頭一皺,卻也明白,褐東知道聯盟在做什么。
攻城五天,每日都能落下城下,卻一次都沒有攻進去,就是傻子,也明白聯盟的想法了。
“你打不過人王吧?”
褐東問道。
刀將軍收了刀,不滿的哼了一聲,道:“知道我不會殺你,就自己下去,早些調配大軍,明日還有人攻城呢。”
褐東并不在意他的輕視,只是說道:“你果然打不過人王。”
迎著刀將軍不滿的目光,褐東伸手指向身后那條直通城墻的大街道:“當年人王,就在這條路上,為我手刃了所有敵人。”
他的目光,注視著那條大街,仿佛看到了拿刀只身前來、背上斜背著一把人高長劍的人。
那一日,人王以取劍回歸看望他為由,入了東望城,又邀各家首領來這東坊大街,讓他們給他講講,褐東的父親是怎么死的。
這些人帶著戰兵聚集在這里,顛三倒四的說了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準備就這么敷衍過去。
一個人王,一把長劍,他們不懼,這城里,有他們萬余大軍呢。
他們斷定人王不敢拔劍,但他們錯了,人王拔劍了。
那一天,他就站在一年前他父親死時,他站著的那個地方,目睹自己的仇人,被人王一人一劍全部授首。
然后人王來到他面前,摸著他的頭,對著由始至終一動不動的他說:“跟你父親一樣軟弱,還偏要不眨眼的看這一切,嗨。”
從那一天之后,他重新領了東望城城主的實權,也是從那天開始,他開始尋找死亡的契機。
其實,他已經隨時可以死了,因為仇報了,可是欠下的恩情還沒還,所以他還不能死。
但這一天,已經到了。
“殺進去吧。”
從回憶中恢復過來的褐東,突然對刀將軍說道。
“今日所有那些反叛者,包括他們的家眷,都被我誆到了這里。”
刀將軍順著他的指引,望向城下,果然看到一群穿著麻衣的人部落貴人。
在人部落,貴人與賤民很容易區分,身著麻衣者,皆是貴人,身著獸皮者,皆是賤民。
“什么反叛者?”
刀將軍皺著眉問道。
“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今日東望城中,身著麻衣者,皆可殺。”
褐東微笑著,抬起頭,望了一眼正在東升的太陽,然后他撿起地上的刀。
刀將軍被他說得云里霧里,見他撿刀,只道他要回城,不想褐東臉上詭異的一笑,又對他說道:“告訴我人王叔叔,褐東去找爹娘了。”
說完,褐東手上長刀直接抹過咽喉,身體也隨之后仰,從城墻上,墜入城中。
“轟…”
他的尸體轟然落下,驚得這些麻衣貴人四散讓開,隨后都望著他的尸體指指點點。
刀將軍驚訝的快步上前,俯身從城墻上望去,正見到褐東兀自吐著血,身體抽搐,正在迎接死亡的降臨。
他要死了,可是他的臉上,卻帶著笑容。
“這是…怎么回事?”
刀將軍是真的懵了,就在這是,身后忽然響起戰鼓聲。
這虎皮戰鼓由進化成兇獸的劍齒虎皮制成。
虎皮血淋淋的時候就用金水燙過,隨后晾干、刮薄,又用數十個聯盟戰士拉扯均勻,蒙在鼓身上。
虎皮戰鼓敲響,聲傳十里,聲音厚重而震懾人心。
而此時那鼓點,正是全軍進攻的節奏,有這個鼓點,他不用回頭問就知道,今日是要落下這東望城了。
確定了鼓聲中的軍令,刀將軍立刻開始命令城墻上的戰士整軍,準備帶著他們沿著城墻后的梯子殺下去。
就在他整軍的過程中,身后有士兵涌上,但最先出現的,是大帥的傳令兵。
“元帥令,今日東望城,身著麻衣者,皆可殺。”
這句話讓刀將軍一愣,不由的想起了自殺的褐東。
“褐東何在?”
傳令兵問道。
“褐東…已經自殺。”
刀將軍從錯愕中驚醒說道。
那傳令兵也明顯的一愣,隨后點點頭,便準備轉身復命。
“等一等。”
刀將軍叫住他,道:“褐東死前,讓我帶話給人王,說:褐東去找爹娘了。”
那傳令兵疑惑,但還是記了下來,才轉身離開。
二人對話間,隊伍已經整備好,后面的援軍也開始整隊。
“今日落下東望城,城中麻衣者,皆殺。”
褐東說完,手上長刀向著東望城中心揮動,大喊:“諸軍隨我一起殺敵,殺。”
“殺。”
叫喊聲中,聯盟大軍由刀將軍帶領,自東望城城門上,一沖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