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看那船越來越近,卻是黃河、運河上常見的淺船,載重不超過四百料。
看那船只的吃水深度,楊河估計只有三百料左右,卻很適合在黃河上通行,畢竟這里水淺沙多。
看船上站了一些人,為首者似乎是個頭戴烏紗,身穿官服的男子,身旁聚了一些人,看他們樣子打扮,可能是弓兵。
“難道是對面巡檢司的人?”
楊河心下沉思,看那船刷飾紅油,船上置著木牌,應該是對面巡檢司的人無疑,畢竟這一片出現官船,唯有此司。
“相公…”
韓大俠看向楊河,就是張出恭、胡就業等人臉上都現出遲疑的神色。
忽然出現官方的人,不知敵友,不知善惡,各人心下都有些惴惴,下意識都想回避。
怕官,古今皆然,連他們這些曾經的潰兵也不例外。
楊河道:“看看形式。”
他卻不以為意,他是生員,沒理由怕一個區區的巡檢,而且他隊伍幾百人,也擁有足以自保的武力。
要想過河,唯有借助此司之力,正好瞌睡就來個枕頭。
不過他還是下了馬,看那船只越來越近,低聲道:“等會那船靠岸,你們都拿出精氣神來。”
很快的,那官船就離木制棧橋不遠,遠遠的落了帆,然后船上人叫著,將大船靠上來,一個鐵錨拋下,撲愣愣的砸進水中。
幾個船上人身手敏捷的躍上來,拉著纜繩,在纜柱上繞了好多圈,將船更緩慢的拉攏靠緊,最后搭上踏板。
看他們動作嫻熟,從船靠岸到系纜繩到鋪上踏板,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不愧是常年在水上吃飯的家伙。
不過看他們很多人手臉烏青,縮手跺腳,顯然冬天在船上不是那么好熬。
最后楊河注意的那個官員在一些人簇擁下,慢條斯理的下了船,身后還有二人牽著一匹馬。
楊河心想:“果然是巡檢。”
楊河看這官員打扮,戴著烏紗,身穿九品的綠色官袍,補子上繪著海馬,腰間掛著一個銅木所制腰牌,沉甸甸的。
看他年在四十多,一張臉圓滾滾,胖嘟嘟的,戴著一個精致的暖耳,不似武人,反似商人。
此時文武官員的官袍都差不多,只不過補子有所區別,看這官補子上是海馬,那就是武服了。
看他身后隨著一個中年男子,攢典書吏的打扮,相貌溫文爾雅,一直沉默的跟著。
還有兩個皂隸打扮的人,牽著馬匹,緊跟上來。
除留守之人,最后十幾個弓兵跟上,個個折上巾,圍著肩巾,身著青色短衣罩甲,腰纏紅裹,掛著木制腰牌,各持鐵尺、繩索、弓箭、腰刀、長矛、鳥銃兵器不等。
一行人喧鬧著,就往石階這邊過來。
看到這些人武力,楊河也放下心來,他們若有惡意,就將他們全部沉到黃河里去。
韓大俠,張出恭等人也松了口氣,他們記起楊河的吩咐,個個斜眼相睨,只是看著這些人過來。
那官員早就注意到岸上情形,一路過來也是不斷對著楊河等人打量,他細小的眼睛掃來,看韓大俠、張出恭等人作派,非但不惱,反而眼前一亮。
更看到楊河,更是眼前大亮。
他上了臺階,來到堤上,就笑呵呵的過來,說道:“敢問這位可是大敗賊寇,殺敗張方譽賊子的楊河楊相公?”
楊河看他臉上滿是驚嘆,一雙細小的眼被臉上肥肉擠得差點見不到,表情非常夸張。
他說道:“不敢,正是區區,敢問大人是?”
他拱手作揖,心中猜測這官員的來意,又想消息傳得好快,連黃河對岸的人都知道了。
那胖官笑呵呵的拱手:“下官鄧升,忝為新安巡檢司巡檢。下官慚愧,身為巡檢,卻不能護佑一方,好在有了楊相公,大敗賊寇,真是大長我方志氣啊。”
楊河說道:“鄧巡檢過譽了,學生不敢當。”
二人寒暄了幾句,鄧巡檢似乎頗有心事,他目光在張出恭、韓大俠等人臉上掃來掃去,此時忍不住說道:“聽聞楊相公隊伍眾多,難道只是這幾人?”
楊河笑道:“那倒不是,學生有數百人正在官道等待,然后楊某過來看看可否有渡河船只。”
鄧巡檢似乎松了口氣,他呵呵笑道:“原來如此,過河之事好說。相公隊伍在官道?正好去看看,鄧某身為巡檢,遇見殺賊有功之壯士,理當嘉獎慰問。”
楊河微笑道:“有勞鄧巡檢費心了。”
他們都上了馬匹,然后往大堤下過去,順著小道往官道。
二人并轡而行,然后各自的人馬都是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官道那邊。
這邊仍然喧鬧,篝火熊熊,眾隊兵或站或蹲,都是圍著火堆說笑。
看楊河回來,留守的楊大臣,齊友信都是一喜,隨后看到與他并轡而行的胖官員,又是一愣。
隊伍中人也是站了起來,突然看到當官的讓他們有些緊張,好在看樣子這胖官員一行是友非敵,他們在壓迫力上也差了些,鄧巡檢跟著的弓兵們,很多人衣衫襤褸,神情麻木。
那種精氣神的比較,說楊河這邊人是弓兵,他們是難民更正確。
而且又有楊相公頂在上面,所以眾人驚愣一陣后,倒也不是很緊張,只是竊竊私語免不了。
楊大臣過來,他服侍楊河下馬,低聲道:“少爺…”
楊河給了他一個眼神:“沒事。”
那鄧巡檢在兩個皂隸服侍著下馬,他看向眼前隊伍,也是雙目大亮,果然有數百人,雖內中婦孺占了大半,但估計也有百多的精銳。
而且他們一路搏殺過來,那種顯露的殺氣,比他麾下的弓兵還精悍。
看這些人雖是難民,但精氣神非常好,言行舉止,完全不象一只逃難的隊伍。
他們中的人,就算婦女也大多背著盾牌,持著棍棒,讓鄧巡檢嘖嘖稱奇。
看隊伍情形,他身后的兩個皂隸都是竊竊私語,好奇的掃望,那些跟著的弓兵們,更是面露驚訝之色。
還有一直沉默站著的中年男子攢典,也是吃驚的看了楊河一眼,隨后臉上仍掛著淡淡的笑容。
鄧巡檢掃看四周,他還看到幾匹喂養的馬匹,顯是從馬賊處繳獲而來。
種種情形分析,這楊相公大敗賊寇之事不假。
鄧巡檢摸了一下自己兩撇油光閃亮的小胡子,呵呵笑了起來。
楊河與鄧巡檢在花梨木官帽椅上對坐,幾上又擺上了一壺熱茶,然后趙中舉過來,在面前的火塘添了一些柴火,“噼啪噼啪”就燒得旺起來,迎面過來陣陣暖意。
楊河勸了陣茶,鄧巡檢喝了,他似乎很好奇楊河的來歷,又為什么要到黃河北岸。
楊河嘆道:“學生本是鹿邑生員,怎奈流寇橫行,無奈離鄉背井,機緣巧合領了這只隊伍,只想覓一安居之地。只嘆河水南岸盜匪如毛,亦有潰堤之憂,故而想到北岸。”
鄧巡檢呵呵笑道:“這也是巧了,離巡檢司北面不過數里就有一個大莊子,正好不久前廢了,相公一行人正好住下。”
楊河身后的楊大臣,齊友信,嚴德政等人都是面露喜色,正好就有一個莊子,而且自己這行數百人都能住下?
楊河也是笑道:“如此最好不過。”
他與鄧巡檢閑談,從中也了解此人不少,聽聞他家世代都是新安巡檢司巡檢,然后他有個弟弟鄧官,卻在不遠處的東面邳州界任新安遞運所大使。
然后又有兩個弟弟鄧發,鄧財,都在邳州衙內擔任衙役。
兄弟四人,升官發財,都是屬于公務員體系。
所以他拍著胸脯保證,楊相公一行人過河只管包在他身上,他新安巡檢司有大小船三只,他弟弟鄧官的遞運所,也有船十幾只,足夠運送幾百人過河。
楊河笑著謝過,不斷勸茶,心下卻在沉吟。
天下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友善,古人說得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這鄧巡檢急沖沖趕來套交情,結善緣,意欲何為?
他心中沉思,猜測鄧巡檢的用意,想到他的職位。
明太祖設巡檢司,稽查往來行人,打擊走私,緝捕盜賊,截獲脫逃軍人及囚犯,幾百年來,在地方盜賊緝捕,治安巡防,震懾鎮壓寇亂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
但他們雖屬兵防,卻歸地方府縣所屬,所統領的也不過是當地僉點的弓兵,戰斗力不強,巡檢地位更不高,不過從九品雜職,升遷上也非常困難。
而且現在里甲基層崩潰,流民難民滿地,各類盜匪多如牛毛,這個原本配合里甲制度、里老人制度的巡檢司制度已經趨于崩潰,在平靖地方上越來越力不從心。
便如警察怎么能跟正規的叛軍爭斗?
巡檢司最多相當后世基層派出所的角色罷了。
楊河沉思著,怎么巡檢司北面不過數里就有一個大莊子,而且剛好廢了,可以讓他幾百人隊伍住下?一個大莊子,至少上千人口,說廢就廢,難道附近有什么大股匪賊不成?
這鄧巡檢這么殷勤,難道有某種壓力,想借刀殺人?
不過目前來說,能過河,立時有地方住,這是最理想的。
過河再說,有莊子就住下。
畢竟目前留給他的選擇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