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的電話被打爆了。
送別醫療隊同事們的時候,孫立恩的手機其實就在不停的響。但因為送別的時候,孫立恩特意開了振動,所以并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手機上的來電消息。
等到醫療隊的輪休人員坐上大巴離開,而孫立恩也要轉頭去給宋文打電話詢問新隊員的抵達情況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機上居然有八個未接來電。
“你終于接電話了!”八個未接來電都是小林薰打來的。電話那頭的小林薰語氣有些著急,“孫醫生,你之前是不是和我父親通過話?”
“之前?額…之前小林會長確實給我打過電話。”孫立恩被問的有些發懵,“出什么事兒了?”
“韓國昨天新增了五百多個確診。”小林薰著急道,“我父親現在就在首爾!松本秘書剛剛給我打電話說,我父親開始咳嗽了。”
“你先冷靜一下。”孫立恩皺了皺眉頭,“小林先生是什么時候去的首爾?”
小林薰深吸了兩口氣說道,“他的飛機昨天晚上到了首爾,原定計劃是他今天要去大邱實地探訪,但是因為他的咳嗽,所以他們只能停留在首爾。”
“你這么著急的給我打電話,是擔心你父親的咳嗽問題和韓國正在爆發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有關?”孫立恩反問道,“小林先生沒有自己的健康顧問?日本有很多比我更有資格的醫生吧?”
“他的身體情況…現在不方便通過健康顧問和國內的醫生進行詢問。”小林薰嘆了口氣說道,“我認識的其他醫生,對于新型冠狀病毒都沒什么經驗,所以只能來問孫醫生您了。”
“沒有檢查,沒有pcr,我也不確定小林先生以前的病情怎么樣。我現在只能說,不能排除新型冠狀病毒感染,但也沒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這一點。”孫立恩無奈道,“如果真的是不幸感染,我個人更偏向于小林會長是在日本國內就已經感染上了的。”
新型冠狀病毒感染有潛伏期,這個潛伏期最短一般三天,最長可能有14天。小林豐昨天晚上剛到韓國,今天就開始咳嗽…如果真的是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那更有可能是在日本本土感染的。
“本社那邊不能亂。”小林薰嘆了口氣,“我現在就聯系其他部門,想辦法先把采樣和核酸做了。”
武田制藥之前通過和裕華制藥簽訂的合作協議,獲取到了孫立恩實驗室研發的pcr檢測試劑盒的制造授權。根據武田中國那邊的回饋,現在日本那邊正在對pcr試劑盒進行小批量的試生產,并且還在尋找改進pcr試劑盒,進一步提高敏銳度的方法。
這個小批量試生產的試劑盒,基本已經達到了裕華制藥大批量生產的試劑盒的靈敏度水平。雖然在產品穩定性上還略有不足,但作為試生產的結果已經很不錯了。
“如果試劑盒的總量不夠,可以考慮在公司內進行混檢。”孫立恩想了想,決定把當時綜合診斷中心里的mngs混檢方案拿出來給小林薰作為參考,“每一份采樣試劑上都必須明確標注受檢人信息,然后對這些試劑進行檢測。一旦pcr擴增檢測有陽性,就把混檢的所有人都隔離起來,并且進行第二次第三次核酸檢測。”
孫立恩不知道自己的提議能為小林薰解決多少問題,說實話…如果疫情的觸角已經伸到了武田制藥的公司總部里,那接下來大約半個月內,全世界都將第一次看到這個疾病的恐怖傳播能力。
日本的公司里,中央空調可是幾乎24小時運行的。
“我的建議是,如果懷疑公司內部有人感染,那在同一棟大樓里工作的所有人都必須接受隔離。”孫立恩最后補充了一下自己的建議,“這個疾病的傳播能力太強了,如果你們沒有要求公司員工隨時佩戴口罩,那就有很大的概率造成公司內部的大規模傳播。”
小林薰半天沒說話,最后掛電話之前,他才嘆了口氣說道,“但愿事情不會發展到這一步吧。”
不管怎么說,小林豐的咳嗽還是讓孫立恩有些在意的。他想了想,決定等會安排好了醫療隊的新隊員入住之后,就給小林豐打個電話問問情況。韓國目前的疫情很嚴重,每天新增都有五六百人之多——現在去韓國的醫院看病風險太大了。
第四批醫療隊在抵達云鶴國際機場后化整為零,和第一批醫療隊一樣,分別奔赴了不同的酒店。而孫立恩在酒店門口守候了大約一個小時后,運送醫療隊員的大巴車終于抵達了現場。從大巴車上下來的第一個人,就是孫立恩的老熟人。
“沒想到吧!”胡靜下車后看到目瞪口呆的孫立恩,她哈哈大笑了兩聲,然后幾步走到孫立恩身邊,用自己的雙手使勁抱了抱孫立恩,“沒想到我會來吧?”
孫立恩連忙用一旁放著的酒精噴霧開始給胡護士長消毒,他先是賠著笑問了一句“姨你怎么來了”,然后趕忙解釋道,“現在云鶴算是疫區,我們別說擁抱了,連握手都不敢。還是消消毒比較好。”
雖然狀態欄上沒有跳風險提示,但是孫立恩覺得還是遵守一下防疫相關要求比較好。接下來大家都得在有高傳播風險的紅區內工作,提前習慣嚴格的衛生要求對所有人都是個保障。
“好啦好啦,我都讓你給腌入味了——你當是給魚去腥呢?”胡靜雖然嘴上說著不樂意,但還是非常配合的張開雙臂讓孫立恩往自己身上噴酒精進行消毒,轉了兩圈確定孫立恩已經完成了所有消毒之后,她才轉身離開,走到下風口使勁揮舞著雙臂,試圖讓自己身上的酒精盡快揮發掉。
胡靜下車是最早下車的那個。而其他隊員也很快紛紛下了大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吸取了胡靜護士長被噴了一身酒精的教訓,大家就算在酒店門口看到了很久沒見的同事和朋友,最終仍然忍耐住了上來擁抱的沖動,只是遠遠的使勁招手。
周軍是最后一個下車的,他看著孫立恩笑道,“好久沒見了。”
“周老師!好久不見。”孫立恩也笑著向周軍招了招手,“您也來了?”
哪怕已經徹底結束了規培生涯,哪怕已經拿到了破格授予的博士學位,孫立恩還是習慣管周軍叫老師——師兄這倆字兒他叫著都沒有“老師”來的順口。
“我來頂李承平教授的缺啊。”周軍笑瞇瞇的回答道,“李教授回了寧遠,你這夜班都排不齊了吧?”
孫立恩這邊的排班安排有了一些小調整,李承平走了之后,現在負責這個小組的醫生是來自寧遠市第三中心醫院的呼吸內科副主任醫師顧文濤,附屬醫院的麻醉科陶主任和寧遠市第二中心醫院心內科張主任輔助。并且為了這支隊伍能夠勝任工作,呂志民主任還把他們組里的血液內科副主任醫師孟宏祥主任也加強了進來。
“等您完成了兩天的培訓之后,顧主任大概也能稍微輕松點。”孫立恩對周軍笑著說道,“顧主任已經跟我抱怨了好幾次了,他們組里現在沒有其他的呼吸內科醫生,展開日常工作可真是有些難度。”
“黃主任怕我搞不定呼吸內科的問題,還專門給我推薦了一個人才呢。”周軍指了指自己身旁一個醫生說道,“這是咱們醫院呼吸內科的王吟醫生,去年剛晉級的副主任。”
孫立恩點了點頭,他覺著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看這位的面相也有些面善…可他就是記不起來自己曾經在哪兒見過這位王醫生。
“其他醫生的名單我也已經發到你微信上了。”周軍繼續解釋道,“房間安排了沒有?”
“哦哦,安排好了。”酒店現在能提供的房間數量其實也不是很多,所有醫療隊的隊員基本都集中住在8、9、10三層樓里。據說是酒店運營方為了節約用電減少虧損程度,所以才把其他所有的樓層都做了封閉處理。而這也就導致大家基本沒有別的房間可以選——新來的隊員們只能住在之前回去療養的隊員住過的房間里。
不過好在酒店這邊還是能夠提供基本的保潔服務的。四五個保潔大媽推著小車,一個上午就把四十多個房間全都收拾了出來,并且還另外清潔了二十個之前沒人住的房間出來——這次離開了四十名醫療隊的醫護人員,又來了六十人。
周軍走到孫立恩身旁,然后壓低聲音對他說道,“你跟大家講兩句話吧。”然后轉身揚聲道,“下面歡迎孫主任講話!”
包括胡靜在內的醫療隊隊員們都鼓起了掌。
“額…首先,我代表第一、二、三批醫療隊的全體隊員,歡迎大家來到云鶴,你們一路辛苦了。”孫立恩不擅長做講話發言,但是在剛剛送別隊員們的歌聲中受到了震撼的孫立恩,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
“我們在云鶴奮戰了一個多月,在新來的同志們面前,我覺得…我們這些提前抵達的醫療隊隊員們可以自豪的說一句,我們無愧祖國和人民的囑托。無愧云鶴人民的厚望,更對的起自己身上的這套衣服。”孫立恩指了指印著“宋安省國家應急醫療隊”一行大字,以及字旁邊的國旗說道,“我們取得了一些可喜的進展。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已經徹底戰勝了這種疾病。”
其他隊員們認真看著孫立恩,大家都在認真聽著孫立恩的發言。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新聞,韓國昨天24小時的新增患者人數已經超過了我國的新增患者人數,伊朗、意大利等等國家都出現了爆發式的感染。”孫立恩嚴肅道,“他們的經歷就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這些國家的大規模感染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們,新型冠狀病毒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敵人。同志們,我們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并不是因為病毒變弱了,而是因為我們的手段起效了。”
孫立恩環顧四周,看著剛剛下飛機不久的同事們認真道,“只要稍有不慎,只要在紅區內的一次操作不合規,你們就有可能會被病毒感染。然后把這個病毒帶到酒店,傳染給其他在酒店居住的同事、在這里工作的工作人員。這些工作人員則會把病毒帶回到自己的家中,然后傳染給他們的家人——新的傳播鏈就再次誕生了。”
這個可怕的假設配合著一陣突然刮來的寒風,讓所有人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所以,我對你們的要求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合規!”孫立恩認真說道,“不怕各位笑話,我孫立恩自己當年在四院里是能在h7n9確診患者的房間里摘口罩做cpr的。但在這兒,我就算搶救中暑暈倒的同事,也得先往自己身上噴夠了消毒液才敢脫衣服。同志們,拯救患者的前提是我們要保護好自己!”
下面站著的醫療隊員紛紛點頭,大家看起來都聽說過孫立恩的“生猛事跡”。
“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嚴格遵守紅區內的操作流程。我知道,大家在寧遠應該已經練習過了很多遍,但是在這兒,你們還是要再經過兩天的相關培訓才能進入紅區。”孫立恩說道,“黃主任今天下午會為你們進行治療和護理的相關知識培訓,今天晚上,胡護士長…”孫立恩頓了頓,重新說道,“胡佳護士長會為你們進行出入紅區前的防護設備穿脫培訓。明天上午和明天中午,我會對各位進行重癥患者三聯療法治療的相關適應癥培訓。”
站在孫立恩身旁的周軍忽然舉起手請求發言,得到了孫立恩的同意之后他問道,“這個三聯療法是只托珠單抗、丙球蛋白和crrt的聯合治療是么?”
“是的。”孫立恩點了點頭,“這個療法對于阻止確診患者出現炎癥風暴很有效果,但是需要嚴格區分適應癥,所以得先進行一下培訓。”
“這個培訓,能不能給其他醫療隊的隊員也進行一下?”周軍提問道,“這種療法推廣開應該很有用吧?”
孫立恩有些犯難,“這個療法本身是有風險的,它畢竟抑制了患者的一部分免疫系統。而且現在還在評估階段,我這兒能用還是因為有實驗組…”
“我們也在實驗組里。”黃文慧主任附和道,“治療方案本身其實已經作為論文公布出去了,其他醫療隊的醫生們也能用。就是有個合規問題罷了。”
醫療上的合規問題其實是現在云鶴醫療系統內最不值一提,但同時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來云鶴支援的所有醫生護士,本身都算是異地執醫的違規操作,不少護士在紅區內進行醫生才能執行的治療操作,嚴格來說這也算違規行為…可這種違規是不會有人去管的,畢竟情況特殊。
治療的合規問題則不然,對于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的治療一直是目前全國醫療系統和科研系統研究的重中之重。但這些治療,本身一定得符合相應流程,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護每一個接受治療的確診患者的權益。
如何在“特事特辦”的情況下,平衡好合規的天平…這考驗著每一個醫生的職業素養和相關法律知識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