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姐的情況再次穩定了下來。但這一次的穩定…更像是踩在了千丈深淵上的鋼絲上。別說輕舉妄動,說不定一陣微風吹過,她就會徹底墜入深淵摔個粉身碎骨。
到了這一步,對于醫生們而言反而沒有什么可以擔心的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針對患者的情況開始調整方案。潘大姐的病情原因是明擺著的,只要解決了她體內的新型冠狀病毒就好。但解決了病毒感染之后能不能順利脫機并且活下來…這個只能看她自己的求生欲望夠不夠強烈,看她的身體能不能趕在全面崩潰之前修復好損傷了。
兩位主任又討論了一下細節,然后李承平才想起來另一件正經事,“孫主任還沒到?”
“我今天聽他那個組的醫生說,早上吃飯的時候他好像碰見什么大事兒了。”呂志民皺著眉頭答道,“剛才我問胡護士長的時候,她也說早上就沒看見孫主任。”
“這就怪了…”李承平有些好奇,孫立恩在云鶴這么長時間,一向都以“拼命三郎”的形象著稱。作為最年輕的主任,孫立恩從來都是把自己當成一線醫生在安排。敬業和拼命已經成了孫立恩在兩位主任面前的代名詞。而這么一個年輕醫生,今天突然無故脫崗,這事兒就有點蹊蹺了。
“別是遇見什么事兒了吧?”呂志民被李承平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搞毛了,他摸出手機撥通了孫立恩的電話,一邊聽著鈴聲一邊說道,“我先給孫主任打個電話問問再說吧。”
電話響了半天,孫立恩那邊才接了電話,“喂?”
“孫主任,你在哪兒呢?”呂志明非常小心的問道,“今天早上沒見你,我和老李討論病例的時候總覺著缺了點什么。”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電話那頭的孫立恩終于回過神來了,他連忙道歉道,“我現在在同德醫學院高新院區這邊…上次去會診的那個患者情況有點變化,所以一大早我就先到這兒來看看。”
“哦,就是患者情況有點變化了是吧?”呂志民松了口氣,“你沒事兒就行。”他頓了頓安慰道,“還有很多很多病人在等著我們去解救,孫醫生你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別自己也成了病人吶。”
“好的好的。”孫立恩點了點頭,然后把這句話當成了前輩帶有深意的規勸,“我會多注意的。”
掛了電話,孫立恩有些發愁的撓了撓頭。他原本的打算是盡快回酒店換條褲子,然后直奔醫院。但現在…
這到底是哪兒啊?
離開了醫院之后,孫立恩試圖通過手機上的打車軟件叫一輛網約車。但…這樣的意圖并沒有辦法得到實現——云鶴現在實施的是全面交通管制,出租車和網約車全部都停止了運行。
孫立恩自己認識的云鶴人并不多,除了幾位衛健委和自己對接的工作人員以外,他認識的云鶴人就僅限綜診二科的幾位同事,以及陳天養而已了。
這樣的“熟人”分布,讓孫立恩壓根就不具備“打個電話請人來接自己”的條件。于是,他成功的開始發起了愁——這里距離云鶴市傳染病院足有十幾公里,總不能騎自行車回去吧?
孫立恩惆悵了一會,決定先刷一輛自行車走一段再說。他記得前面有個交警同志的執勤口,或許自己能在那兒尋求到一點幫助。
云鶴今天的天氣其實非常適合騎自行車郊游,氣溫不高但是有太陽。陽光和煦而且分外暖人。最重要的是,沒啥風的天氣非常適合孫立恩這種沒有戴手套習慣的人騎自行車——它不凍手。
孫立恩現在一共就兩副防寒用手套,這兩副手套還全是胡佳送的。這次來云鶴,孫立恩壓根就沒戴這東西。
要不是因為今天天氣實在是太好,孫立恩可能會選擇一路小跑到執勤點去。
騎車努力了十幾分鐘,孫立恩終于趕到了之前路過的那個查車執勤點。
警察同志早就看見了孫立恩的身影,但等到孫立恩靠近了之后,他們才反應過來,這是剛才那個坐著卡車過去的醫生。
“警察同志,我想跟您打聽個事兒。”孫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我現在要趕到云鶴市傳染病院去上班,但是找不到出租車或者網約車…”
坐在風馳電掣的警用摩托車后座上,孫立恩不禁感慨了一下。啥叫有困難找警察啊?好家伙,這摩托車開的速度怕是已經有80了吧?
還好這輛警用摩托車上還帶了一個頭盔,路上沒什么車且這位警察同志開車確實很穩。要不然孫立恩可能幾分鐘前就得喊著要下車。
感情布魯恩平時喜歡的都是這種東西?用身體直接硬抗強風…真不愧是德州人喜歡的運動。
大排量的摩托車加速起來真是越跑越有,孫立恩不止一次的感覺自己的體感速度恐怕已經超過了每小時130公里——這是他開著自己的沃爾沃所達到過的最高速度,比這更快的速度他也沒什么親身經歷。在幾次試圖習慣速度失敗后,孫立恩干脆認命似的把眼睛一閉,然后強忍著這種速度感對自己帶來的不適。
過了大約十幾分鐘之后,孫立恩感覺交警同志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又過了幾分鐘后,他聽到自己身前的交警同志說道,“大夫,我們到地方了。”
孫立恩艱難的從車上翻身下來,交還了自己頭上的頭盔之后,孫立恩向這位英姿颯爽的交警同志鞠了一躬,“麻煩您了。”
交警同志稍微一愣,然后朝著孫立恩敬了個禮。雖然口罩遮蓋住了對方的臉,讓孫立恩看不到笑容,但聽聲音,這位交警同志一定是笑著的。“是我要代表全云鶴人民謝謝您,謝謝您來為我們的家鄉治病。”
孫立恩笑著點了點頭,然后扭頭朝著傳染病院跑去。
“我可看見了,你是坐著春風摩托車來的。”剛到了北五區的綠區,孫立恩就被布魯恩一胳膊摟住了肩膀,只見這個德州人兩眼放光的問道,“感覺怎么樣?”
“額…快。”孫立恩想了半天就想出這一個形容詞來,他看著布魯恩和其他幾位在綠區的醫生問道,“你們今天排的是第二班?”
“呂主任和李教授都在紅區里,他們那邊現在人手充足。”布魯恩答道,“我剛才問過了,他們也是看到了早上的那個新聞之后被嚇了一跳,急匆匆趕過來準備迎接大批患者入院的。”
孫立恩偷偷翻了個白眼,看新聞只看標題的事兒看來確實普遍存在。就連李承平教授也中招了。
“今天咱們病區要轉幾個進來?”既來之則用之。紅區里有一個半重癥醫學科主任在,孫立恩自己進不進去似乎都已經不是很重要了,“我記得北五區還有七八張空床是吧?”
“昨天晚上呂主任收了四個病人,今天早上往北六區轉了兩個,走了一個。哦對了,北六區送了兩個病人去集中隔離點。”布魯恩現在已經可以熟練的掌握“收、轉、走、送”這四個字在醫院系統里的用法了,“等于咱們新增了一個病人,北六區收治的患者總數不增不減。”
收和轉比較好理解,但“走”和“送”就必須得嚴格區分使用了。醫院系統里,尤其是住院部中“走”特指的都是病故的患者。送則特指出院。
送四個病人,這會讓醫生們感覺到煩躁——出院病人是要辦理出院手續,并且完善出院病歷、帶藥醫囑和繳費,送病人就意味著大量的文書工作。
可要是一天之內“走”了四個病人,那醫生們恐怕要瘋。就算是ICU,一天之內連續走掉四個病人也是幾乎無法讓人接受的。通知家屬情況、開具死亡證明、完善相關文書報告、打電話給太平間讓他們轉運并暫存患者遺體,然后讓家屬完成繳費出院操作…最后還得把病例和醫囑以及所有檢查統一起來封存進病例盒中,完成全科的死亡病例討論后交由病案科歸檔儲存。
這樣復雜且極其耗時耗力的流程,讓所有醫生從根本上也不可能會故意放任患者病情嚴重乃至病故。對于負責的醫生而言,放任患者情況惡化完全不符合自己的職業道德,而對于混日子的醫生而言,放任患者情況惡化完全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孫立恩盤算了一下,覺得今天好像壓力確實不怎么大。他拿過手臺對著李承平道,“李主任,您現在帶著人來了…要不咱們兩邊今天換個班?”
進入紅區是需要消耗防護服的。雖然現在的云鶴雖然有了全國的供應,而且云鶴市傳染病院是保障供應的重中之重,但防護服這樣的東西仍然緊巴巴的——北五區現在時不時的還得用工業防護服呢。
所以防護服這種東西能省則省,只要穿著防護服進了紅區,沒有特殊情況下,醫生們都會最少堅持四個小時再出艙。而實際的醫療過程中,醫生們基本都會在進艙后五六個小時再考慮出來的問題。
“行。”李承平教授非常痛快的答應了孫立恩的請求,“反正現在也沒有什么大批量收治患者的壓力,這點小場面我們罩得住。”他頓了頓說道,“孫主任你先帶著你們組里的醫生回去吧,趁機趕緊休息休息,今天晚上又是個夜班。”
打發走了孫立恩,李承平又和呂志民溝通了幾句,然后也送走了這位在黃區值守了十幾個小時的同事。
醫療隊的隊員們現在對臨床工作已經非常適應了,李承平背著手在紅區里完成了今天的查房之后,稍微調整了一下醫囑的執行內容。然后一個人上樓到達了北六區。
錢紅軍是北六區目前唯一的三線醫生。而這么一個病區,雖然大多都是輕癥患者,但想要靠錢紅軍一個人壓陣明顯也是不太實際的事情。因此北五區的主任們每次查完房之后,還得上到北六區來看看。
在北六區工作的醫生和護士們大多沒有什么重癥醫學科的工作經驗,北五區的主任們上來看看,一方面是為了確定患者們沒啥問題,另一方面則是抓緊時間給這些還比較稚嫩的醫護工作人員們補補課。
等他們成熟起來之后,北六區醫護人員也能參與到北五區的輪班過程中來,這就能進一步降低第一批醫療隊隊員們的壓力了不是么?
作為呼吸與重癥醫學科的大主任,李承平自己算得上是半個重癥醫學科的醫生。而多年的執教經驗則讓他具備了呂志民和孫立恩都沒有的教學技巧——在高壓力的環境下,讓年輕的醫生們快速學習必須的知識,同時還要讓他們適應壓力盡快成熟起來,這是需要技巧的。
到了北六區之后,李承平首先去看過了關谷雪一家三口。小趙鶴安今天的情況算是平穩——明顯的好轉還沒有觀察到,他的血氧飽和度仍然不太夠。不過關谷雪的康復進展倒是挺令人開心的,對她進行的CT檢查提示肺部感染灶有了明顯的縮小跡象。
“為什么孫主任要提倡加快產婦恢復速度,并且建議產婦盡早開始母乳喂養呢?”李承平來關谷雪一家三口的病房里查房當然不可能是自己一個人來,在看過了大概情況之后,李教授向其他的年輕醫生們提出了問題。
“因為早期母乳中含有抗體。”這個問題不算很難,雖然對母乳免疫方面的研究進展非常有限,但母乳對于新生兒產生的保護作用已經成為了醫學界的共識。
“母乳中含有最多的是IgA抗體,也就是免疫球蛋白A。”李承平點了點頭繼續道,“這種免疫球蛋白主要存在于…?”
“黏膜。”
“而新型冠狀病毒可能會導致的癥狀中,就包括病毒攻擊腸道黏膜所導致的腹瀉。”李承平對于年輕醫生們的回答非常滿意,“所以我們一直都提倡和建議母乳喂養——但各位可不能本本主義,還是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說到這里,李承平再次提問道,“假設我們新收了一名確診產婦,而采集到的羊水樣本和對孩子進行的早期PCR檢測中,新型冠狀病毒核酸均為陰性,那還應該繼續建議母乳喂養么?”
這個提問換來的就是分歧了。大部分醫生都認為可以考慮繼續母乳喂養——為了避免母體通過呼吸傳播病毒,可以考慮用吸乳器分裝母乳然后喂養。而少部分醫生則認為,應該完全避免母乳喂養,轉而使用配方奶粉喂養。
“所以說,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哪怕沒有足夠的數據,你們也首先應該考慮到母乳中可能含有活病毒的風險。”李承平在一旁聽著醫生們爭論了一會后出來一錘定音道,“我們對于新型冠狀病毒的研究仍然不夠充分,也無法斷言母乳中不會含有活體的新型冠狀病毒。為了避免新型冠狀病毒通過母乳經口傳播,對于PCR檢測為陰性的嬰兒,不應該建議母乳喂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