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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深潭

  云鶴的疫情形勢正在迎來好轉。雖然新增確診數量仍然有1501例之多,但死亡患者增速開始下降,六十四例死亡的同時云鶴新增了103例出院患者。

  死亡的天平正在被迅速扭轉,而這其中方艙醫院和雷火神山醫院都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事實再一次證明,“三早”策略的正確性——盡早確診在應對大規模呼吸道傳染病疫情時是控制疫情擴散的最關鍵一環。

  盡早確診,一方面確實可以降低輕癥患者轉重癥的概率,另一方面則能夠阻斷輕癥患者把疾病傳播給健康人群的渠道。對于阻止疫情進一步擴散有非常積極的作用。

  當描述趨向于宏觀時,情況正在發生令人欣喜的好轉。至少是有轉好的趨勢的——雖然確認人數仍然在快速上升,疫情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出現拐點的跡象,但從各個指標上觀察的話不難發現,疫情所帶來的創傷正在逐漸得到控制和扭轉。

  然而當情況具體到特定的病人和家庭身上時,疾病和死亡的陰影仍然令人窒息。孫立恩拿著平板電腦,在ICU里就碰到了好幾個全家感染的病例。

  65歲的黃明是云鶴本地人,他在云鶴生活了一輩子,在這座城市里安家立業。從一個鋼鐵工人做到了車間主任,又從車間主任的崗位上辭職下海自己經商。二十多年的辛勤工作,他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企業,和妻子一起養育了一兒一女。黃明經常開玩笑說,自己這輩子一共有三個孩子,除了已經結婚生子的兒女以外,第三個孩子是他投入經歷最大的企業。這家專門從事中央廚房加工和食品配送的企業規模不小,雖然賺錢不算太容易,但至少也為黃明和家人帶來了一個相對富足和穩定的生活。

  但就在黃明和家人準備過年的時候,家里人卻先后莫名其妙的病倒了。最早發病的是黃明,經常外出的他在家連續高燒了三天。隨后妻子和兒女先后病倒,就連五歲的外孫女也一起開始發起了燒。

  家里人都倒在床上的時候,黃明的病情已經發展到了氣促的階段。這位曾經的勞動模范從床上硬撐了起來,然后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那是云鶴封城的第二天,整個云鶴市區的急救系統和醫療系統資源幾乎被全部耗盡。原本應該在接到求助后15分鐘內到達的120急救車遲遲未到。而黃明自己則靠在墻壁上,幾乎快要暈厥了過去。

  冥冥之中,黃明有個感覺——自己如果現在暈過去,那大概就得交代在這里。同時交代在這里的,恐怕還有倒在床上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甚至自己的外孫女。

  他不停的撥打著120電話,想要讓急救車快一點到達現場。但是120的急救中心電話遲遲接不通,偶爾接通了之后也只能得到,“我們會盡快趕到”的答復。

  黃明開始覺得自己的意識模糊了起來,他決定為了自己全家人,再最后嘗試一次。

  這一次,他給以前的老同事打了電話。黃明已經記不清自己和老朋友說了些什么,他只記得電話那頭的老朋友讓他把家門打開,把家里鑰匙放在門外邊。然后去找家里人的身份證和醫保卡——去接他們的車輛馬上就到。

  黃明被人發現的時候,他正頭朝大門撲倒在家里的地板上。他的身邊散落著家人的身份證,而他的另一只手里還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機。

  老同事帶著口罩,和自己的兒子一起把這一家四口人都搬到了皮卡后斗上。這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轉運方法了。至于那個只有五歲的小姑娘,則被他們交給了剛剛趕到現場的120救護車。

  “其他地方估計都沒辦法接他們這樣的。”120的院前急救醫生大概看了一眼這個情況,然后心里就有了數,“五個人,還有個這么大點的孩子,現在送一家醫院估計夠嗆。”他看著這位六十多歲的老車隊司機師傅問道,“師傅,您和這家人什么關系?”

  “這是我老兄弟,過命的交情。”車隊的這位老師傅當年也曾經是煉鋼車間的一員。在一次跑鋼事故中,是黃明拽了他一把,才讓那根一千六百多度,重達幾百公斤的鋼筋順著他的腦袋擦了過去。那根鋼筋從側面扎穿了他頭上的藤條安全帽,但并沒有對他造成實質性損害。

  鋼鐵廠的工人都帶著一股獨有的“味道”。院前急救醫生點了點頭然后說道,“這樣,您把大人的姓名和聯系方式留給我,然后您把人送到云鶴市傳染病院去——我把這個孩子送到兒童醫院,他們那邊應該能接收。”

  車隊的這位老師傅和自己的兒子把人送到了傳染病院。三天以后,老師傅和兒子都開始發熱咳嗽,八天以后,老師傅經搶救無效死亡。而他的兒子一直在鶴安醫院接受治療,2月4日轉入火神山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

  黃明的情況一直不太穩定,而和他一起被送到云鶴市傳染病院的妻子和兒子都已經先后離世。

  孫立恩拿著平板電腦試圖聯系黃明的親屬時才發現,這一家人里目前能夠和黃明通話的…竟然只有那個被送到云鶴市兒童醫院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病情已經基本得到了控制,雖然肺部還有陰影,但她現在已經退燒了。

  在視頻電話里,小姑娘看著已經瘦了一大截的黃明,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嗲嗲,你在哪兒呀…囡囡想媽媽了!”

  原本幾乎是半昏迷狀態的黃明手指突然抽動了一下,他努力抬起眼皮,朦朧的雙眼透過屏幕看到了平板電腦上的孫女。

  他渾濁遲緩的雙眼忽然重新開始有了光彩,黃明努力伸出手,想要用帶著留置針和指脈氧的手抹去孫女臉上的淚珠。他的手指碰到了平板電腦的屏幕,仿佛隔著十幾公里的距離,他的手再一次觸碰到了自己的家人。

  “囡囡要再堅持一下。”一周多的時間以來,黃明第一次張嘴說話了。他的聲音特別難聽,干燥嘶啞,甚至還帶著一絲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喘鳴聲。但是那股子疼惜小孫女的憐愛和溫柔之情卻擋也擋不住,“嗲嗲馬上就好了,等嗲嗲好了…好了我就去醫院接你。”

  黃明的意識不是特別清醒,要不然也不至于把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的影像真的當成孫女的臉龐。但他的意識卻又特別清楚。他清晰的記得,自己的妻子、兒子、女兒全都生了重病。現在這個時候,黃明實在是不敢確定自己的女兒是不是還活著。

  他不敢給孫女虛假的希望,也不敢貿然給自己這個“奢望”。他只是在本能的驅動下,努力安慰著自己的孫女,讓她先把眼下的難關度過去。

  只有五歲的小姑娘哭了大約一分鐘,然后就用手背胡亂抹去了臉上的淚珠。她睜著紅紅的雙眼,對黃明說道,“我們拉鉤,嗲嗲一定要好起來。你要不好起來…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對小朋友來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懲罰就是“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試圖用這樣的威脅,讓自己的嗲嗲回到自己身邊。也試圖用這樣的“鼓勵”,幫助嗲嗲戰勝病魔。78

  嗲嗲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糟糕。

  一老一少又說了幾句話后,孫立恩掛斷了電話。想要找到黃明的家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和幾個志愿者忙活了整整一天,才在云鶴市兒童醫院找到了黃明的外孫女。而根據志愿者們匯總上來的情況判斷,黃明現在還活在世上的親人就只剩下了他的女兒和孫女兩人。166

  “我家里…還剩下幾個人?”就在孫立恩準備離開的時候,黃明忽然叫住了他。“我女兒…我婆娘和我兒子還活著不?”

  “黃慧文還在醫院接受治療。”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孫立恩只能挑著相對好一點的消息說道,“她現在插著管,不太方便和女兒視頻。”

  黃明沉默了一下,然后問道,“我婆娘和我兒子的后事…你們已經給處理掉了?”

  “…是的。”孫立恩沉默了半天后嘆了口氣,“節哀順變。”

  “謝謝你們吶。”黃明擺了擺手,“辛苦了,醫生你去忙吧。”然后就重新把頭埋了下去,然后沉默了下來。

  孫立恩緩緩離開了幾步,然后隔著防護服,聽到了一陣被壓抑的很深很深的哭聲。

  哭聲漸漸變大,從壓抑著的悲聲逐漸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泣,悲傷就像是一片深潭,表面有輕輕的波動,但內里卻不知究竟有多深的苦痛。

  這是一個丈夫正在哀悼妻子、一個父親正在思念兒子、一個祖父正在憐惜孫女的哭聲。是能讓所有聽到哭泣聲的人都暗自垂淚的悲傷。

  ICU病房外的云鶴,樹木正在漸漸透出綠意。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但卻不知道有多少云鶴人,不知道有多少同胞…永遠的留在了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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