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的進行忙中有序,搶救小組對彭大叔的治療主要分成了三組——袁平安這邊主要負責循環系統治療和搶救,而另外兩個小組則負責糾正彭大叔體內的內環境以及進行其他生命體征檢測。
內環境這一項主要針對高血鉀和呼吸性酸中毒。治療方案采取最快的鈣劑和葡萄糖胰島素混合輸注,而呼吸性酸中毒則使用5碳酸氫鈉溶液進行治療。
而其他生命體征上,周策等人在確定彭大叔有高血鉀癥后,馬上推來了透析儀。但因為袁平安這一組人正在輪流對彭大叔進行胸外按壓,所以暫時還沒有條件進行置管。于是只能暫時先在一旁候著,等情況穩定了之后再開始后續治療。
如果情況穩定不回來…那這東西也就用不上了。
孫立恩等人在外面緊張的盯著屏幕上的各項指標,紅色的警告值一直在閃動,各項數字快速閃動,看的人甚至有些眼花。
但…情況不好,很不好。
對彭大叔的搶救已經進行了十分鐘,袁平安這邊已經換了五個人輪流進行胸外按壓。而腎上腺素也已經用了5ml。但只要他們一停下胸外按壓,彭大叔的心跳就會開始迅速減緩甚至趨向停止。可以說只要他們停手,這個人就馬上得完。
孫立恩皺起了眉頭,看不到患者,他就看不到狀態欄。沒有狀態欄,他就難以判斷患者現在心臟驟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高血鉀、是長期缺氧導致的心肌壞死、還是代謝性酸中毒或者多器官衰竭這樣的問題。
只能憑借經驗和現場醫生們的治療反應來看情況了。孫立恩往后靠了靠,開始皺眉琢磨起來——自己會不會遺漏了什么地方。
時間一點點過去,搶救進行到二十分鐘的時候,在場的醫生們已經有些準備放棄了——普通患者搶救20分鐘仍然無法恢復心率,搶救回來的概率就很低了。而彭大叔這種肺部被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病程時間十幾天的患者想要在這種情況下被搶回來就更難了。
二十分鐘,二十五分鐘…搶救還在繼續,累計使用的腎上腺素已經達到了15ml。但治療仍然沒有取得醫生們想要的結果。
這種搶救和對室顫患者的搶救還不太一樣,除顫的電擊類似于給亂跳的馬屁股上來一鞭子,讓它乖乖聽話恢復正常跳動。但對于心臟停搏的患者…抽鞭子是沒有用的。得讓躺在地上的馬重新站起來恢復行動能力才行。
“這么下去沒用,找起搏器。”搶救進行到二十八分鐘,孫立恩下了決定,“上NTCP!”
不管彭大叔的心臟停搏究竟是怎么來的,又是因為什么原因而導致現在持續心率過緩,在藥物刺激無效的情況下,這些其他因素都不是很重要了——至少目前不重要。
“會不會是粘液性水腫昏迷?”對講機里,馬永芳醫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患者本身有甲減,在應急狀態下心率會下降,同時粘液性水腫昏迷還會導致患者呼吸功能衰竭。感染和鎮靜劑也會誘發粘液性水腫昏迷…”
“他的鈉并不高。”孫立恩皺眉想了想,但現在這個情況…似乎也沒有什么其他辦法,他按下對講機道,“給他上左旋甲狀腺素試試吧。”
現在這個情況,也就是拿死馬當活馬醫。醫生們對彭大叔的甲減一直都在給藥進行控制,理論上來說不太容易出現這種又被稱為甲減危象的問題出現。但感染、應激、鎮靜三大主要甲減危象誘發原因同時存在,也確實會提高這一情況出現的概率,至少粘液性水腫昏迷的可能性不是零。
搶救還在進行著,對于甲減危象來說最主要的四大治療手段,目前北五區只能用到兩項。彭大叔一直都上著切開插管,而呼吸機已經到了無法再調整的地步。馬永芳醫生給與患者的100毫克左旋甲狀腺素也已經開始了輸注。糖皮質激素的應用被暫時擱置——彭大叔現在每天的激素用量在140mg左右,而對于甲減危象的治療而言,原則上每天用量不超過300mg。現在繼續加大用量并不是很有必要。
至于維持電解質平衡…5碳酸氫鈉的用量已經給了超過120mmol,而彭大叔的動脈PH值已經回升到了7.27,但心臟停搏的情況仍然沒有得到改善,他的情況依然非常危急。
搶救進行到了五十分鐘,所有睡下的醫生們也都聚攏在了黃區護士站的監控器前。討論一直都在進行,但搶救卻始終沒有起效——袁平安持續對彭大叔進行了20分鐘的經皮體外心臟起搏,但他的心臟卻一直都沒有能夠恢復正常搏動。
“可以了。”搶救小組對患者進行了長達50分鐘的全力搶救,作為負責主任,孫立恩最后下達了放棄搶救的指令。“到此為止吧,記錄死亡時間。”
“患者彭偉發,男,66歲。死亡時間…1月26日凌晨六點四十五分。”袁平安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很喘…很沮喪。
孫立恩嘆了口氣說道,“各位辛苦,你們做的已經很不錯了。”
對彭偉發的搶救失敗,讓孫立恩的情緒非常不好。幾個小時前那個對著手機哭訴著“永別了老公”的阿姨,就像是夢魘一樣,始終縈繞在孫立恩的腦海里。他帶著隊伍來到云鶴傳染病院已經兩天了。所有的患者癥狀都沒有好轉,甚至還送走了三名患者。剛來的那天送走的兩個患者,還可以說是因為剛剛接手病房而不太熟悉情況。但…彭大叔從孫立恩接管北五區的那天開始,就是所有醫生們高度關注甚至可以說是“重點盯防”的患者之一。在決定建立臨時ICU后,彭大叔也被轉了進去。
但就算是這樣,孫立恩他們仍然沒有辦法阻止患者落入死亡的深淵。除了ECMO以外,他們已經窮盡了一切手段。
就算有狀態欄的幫助,就算有很多專家的共同協助,就算有搶救小組的醫生們在體力衰竭的邊緣持續五十分鐘的救治…但還是沒有用。
彭大叔死了,死在發病后的第十六天凌晨,死在了大年初二。他的人生,被新型冠狀病毒永遠定格在了這個寒冷的清晨。
自己受到了巨大打擊,孫立恩卻不能表現出來。他現在是一個科室的大主任,是一只醫療隊的領隊,是負責治療四十七名患者的最高級別醫生。是上百名從宋安省千里迢迢趕到云鶴支援,和疫情正面作戰的醫護人員的主心骨、定心丸、頂梁柱。
所有人都可以沮喪,都可以失落,唯獨孫立恩不行。他還要為其他同事們加油鼓勁,讓他們能夠重新振作起來,去救治剩下的患者。
“完成書面工作之后就準備出艙吧。”孫立恩看了看時間后在對講機里說道,“今天沒能在里面陪著大家一起干活,你們辛苦了。”
和呂志民主任所帶領的小組交接過后,孫立恩和其他組員回到了酒店里。剛剛忙了一個通宵,所有人都是又累又餓。但決定去食堂吃飯的人不多,更多的醫生們選擇先回屋洗澡睡上一覺——餐廳保證24小時都有熱菜熱湯供應,這倒方便了剛下夜班的醫生們。
孫立恩和胡佳一起,去餐廳選了些食物。兩個人分別坐在一張桌子后面,草草對付了兩口之后,胡佳就不得不和孫立恩暫時告別了——按照現在的防疫規定,所有醫療隊的隊員都必須單獨就餐,單獨居住。哪怕是夫妻,也必須分別在兩個不同的房間里一個人睡雙人床。
這樣的安排當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所有醫護人員都能理解這個安排的意義。這個規定是為了保護醫生,也是為了保護所有人。
當然,孫立恩也沒想著和自家女朋友一起黏糊黏糊親熱親熱。現在他既沒有這個心情,也沒有這個力氣。如果情況允許,他現在最想干的事情可能是摟著胡佳穩穩當當睡上一覺。習慣了身邊有個人,現在來到云鶴每天自己一個人睡雙人床,早上起來的時候總是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自己房間之后,孫立恩先是在床上坐了一會,然后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他從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個本子,然后開始寫起了記錄。
“患者死亡前,外周血淋巴細胞含量低下,輔助性T細胞絕對值低,提示患者免疫系統可能遭到抑制…”
醫學,是一門建立在無數個體悲哀之上的希望的科學。人的死亡最終都無法避免,但…孫立恩希望,至少讓患者的死亡變得更有價值一些。
但光憑孫立恩自己,很難對于這樣一種新型疾病做出什么有價值的判斷。為此,孫立恩請呂主任幫忙把彭偉發的所有檢查報告都掃描了一份發了過來。然后將自己認為需要關注的內容截圖,發給了還在寧遠鎮守后方的帕斯卡爾博士。
“我懷疑患者的淋巴細胞降低是因為大量使用激素。”孫立恩在微信里向帕斯卡爾博士提問道,“由于淋巴細胞和巨噬細胞減少,肺部的吞噬作用降低,導致大量已經被感染,并且被Tc細胞殺死的細胞和細胞殘骸無法被清除——所以肺部的情況迅速惡化導致。”
“有可能,但是沒有證據。”帕斯卡爾博士迅速回了一段語音,然后問道,“你現在還想順便搞搞科研?”
“科研是指引臨床工作的手段和方法。”孫立恩答道,“但是我現在顧不上。給你發消息,是我想咨詢一下這個問題——在人體吞噬清除功能衰弱的時候,想要阻止免疫系統過度反應,導致不可逆的器官損傷…除了使用糖皮質激素以外,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那就只能從炎癥標志物上下手了。”帕斯卡爾博士那邊過了十來分鐘后才回復道,“你需要一種能夠精確抑制或者減少Tc(細胞毒性T淋巴細胞)細胞增殖,但不會對Th(輔助性T細胞)細胞造成過多影響的藥物。”
“是的。”孫立恩追問道,“你有什么建議么?”
“這算超范圍用藥,而且這樣的用法目前缺乏證據和依據——就連一個支撐的猜想都沒有。”帕斯卡爾博士勸道,“我建議你再等等,至少要有相關證據,證明患者肺部內的吞噬清除功能衰弱…”
這段語音孫立恩沒有聽完,“老帕,我手頭的患者沒有那么多時間去等證據,我們會想辦法自己找,你先告訴我,有沒有這樣的手段?”
“手段是有的。”帕斯卡爾嘆了口氣道,“在有充分證據,證明不可逆的器官損傷和吞噬清除功能密切相關之后,你可以考慮給患者用點托珠單抗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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