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聽到這個要求后,心里感覺有點怪。四院的規培當然不好考,但急診的規培每年都招不滿人。畢竟和其他科室不一樣,急診規培如果做定向培養,以后一直在急診工作的話,其實工作壓力是很大的。能與之媲美的也只有兒科一項而已。如果陳副主任這個學醫的兒子真打算來急診科扎根工作,理論上不應該有什么問題才對。
孫立恩自己考的就是急診規培,他對這個印象還挺深。考試題目并不容易,至少四院自己出的題難度基本和執業醫師考試等同。不能算簡單,但也絕對不難。
“急診規培?這個不是很好考的么?”孫立恩顧不得自己這話說出來有些挑事兒的意思,他認真問道,“如果是要定向到急診規培,那他直接考就行了吧?”
陳副主任嘆了口氣,“這小子不聽話,不讓他學醫,他自己高考的時候偷偷報到了咱們醫學院臨床醫學院,今年就要結束實習畢業了。”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陳副主任這個年紀其他都還不錯,最大的不幸就來源于自己的兒子小陳。
“主要是因為那個小王八蛋…”陳副主任繼續嘆著氣,最后還是沒繼續說下去,轉而道,“我的意思是,讓他在急診干些日子,吃了苦了知道怕了之后,不當醫生了,再讓他出去留學。學什么無所謂,只要不當醫生就行。”
孫立恩沉默的看著陳副主任一臉無奈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后搖了搖頭,“這個事情我不能幫忙,您如果有需要,直接和周主任說吧。”
陳副主任一愣,“我的意思是,讓周主任給他安排最累的工作,刻意為難為難他就行…”
“陳主任,您也是學醫出身的。”孫立恩的聲音帶著怒意,“我們急診每天面臨的都是什么情況你知道吧?”
陳副主任瞇著眼睛沒有回答。
“小陳想當醫生,可能是出于自己的不成熟的意愿,可能是因為對醫生的工作不夠了解。但他肯定有著想要幫助別人的想法。”孫立恩語速很快,語氣也越來越不滿,“不管他自己到底有沒有想明白以后要面臨的困難,用‘安排更困難的工作’來嚇退他,這是對他的不尊重,也是對醫生這個職業的不尊重。”
“急診本來就辛苦,來的患者危急重癥那么多,我們搶時間還來不及,怎么可能讓。”孫立恩繼續道,“要讓工作壓力和強度都嚇退他,那得是多少次搶救,多少次檢測,多少次胸外按壓?要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才能嚇退他?”
雖然只是個規培,但是孫立恩一向把自己當成一個急診醫生來看待。可如今要被人當成用來嚇退孩子的工具,孫立恩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要是對他的將來發展有其他的想法,那就和他好好談一談。”孫立恩深呼吸了兩次,控制下了自己的情緒,“我們急診不是干這種事情的地方。”
陳副主任的表情很精彩,但他最后還是沒說話。只是沉默的喝著茶,等消化內科的醫生趕到現場后完成資料檢閱,隨后批出了授權單。
“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對你們有意見。”消化內科的醫生在等陳副主任開單的時候提前離開了,而在孫立恩離開的時候,陳副主任才解釋道,“你也是醫生,你想自己的孩子以后和你做同樣的工作么?為人父母,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怎么了?看著一臉郁悶的?”袁平安拿著孫立恩給出的授權書,通知手術室開始手術,等掛了電話后,他看著孫立恩一臉復雜的表情,好奇問道,“搞個授權而已,怎么一臉被人喂了屎的表情?”
“袁哥,你以后會讓你兒子當醫生么?”孫立恩問了一個問題,一個他自己壓根沒想過的問題。“不一定是急診,普通的門診也行…”
“怎么可能。”袁平安灑然一笑,“我那可是親生的兒子。”
看著孫立恩仿佛又被人喂了一坨屎的表情,袁平安有些不解,“怎么著…你還真打算以后醫學傳家,讓你兒子也學醫?”
趕在孫立恩回答以前,袁平安笑著答道,“你自己是當醫生的,工作累不累?苦不苦?你平均一個禮拜三次夜班,我一周只有一天時間能夠回宿舍睡覺。勞動法的工作限制和我們沒關系,被病人罵也是家常便飯——你還被人捅過一刀呢。”袁平安的笑容在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不見了,他隔空虛指著孫立恩的身體,“從上到下,你差點就被人開了膛了知道么?”
兩人正在搶救室里的護士站前說著話,隨著袁平安的聲音有些失控似的放大,越來越多的醫生們開始朝著這里看了過來。
“自己生的孩子,怎么可能讓他再遭一次罪?遭一次自己已經痛苦的經歷?”袁平安嘆了口氣,看了看周圍的人道,“走吧,到辦公室里去說。”
孫立恩沉默的跟著袁平安走進了小會議室里,他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目光很是復雜。
“你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問題了?”袁平安從飲水機里接了杯熱水遞了過來,“而且看起來還不太像是開玩笑。”
孫立恩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熱水,臉色陰沉的說了剛才的遭遇,“我現在就后悔怎么沒把那杯茶…”說到這里,他忽然說不下去了。雖然在腦海里孫立恩很想用熱茶為陳副主任洗洗臉,令其清醒一下。但想到袁平安剛才認真的回答,他卻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這就是你沒道理了。”袁平安正色道,“人家陳副主任的孩子也是親生的,他照顧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錯?”
“人家又不是想走關系,讓自己的兒子先進急診,然后再轉到院辦之類的地方坐辦公室。只是想讓他干脆別干這行而已,雖然過分是過分了點,也不至于用開水潑他嘛,用溫水就行了。”袁平安試圖緩和局面,不過效果不佳。
“那我換個問題。”孫立恩嘆了口氣,“袁哥,當個醫生,你后不后悔?”
“后悔。”袁平安的回答完全沒有遲疑,“說不定孫立恩你真是個特例,我見過的那些同學里,幾乎所有人都后悔學醫當醫生。甚至還有些人說‘不如當初去復讀算了’。畢竟畢業之后要留在本院就不容易,去其他地方工作又困難重重,說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果然是自己腦子有問題?孫立恩張了張嘴,準備說點什么的時候,袁平安又搶著說道,“不過要是再來一次,我估計還是會當醫生。”
這又是個什么套路?你腦子也壞了啊?孫立恩忍不住“啊?”了一聲。
“苦當然苦,而且實在是累得要死。”袁平安嘿嘿笑著,將自己面前的溫水一飲而盡,“不過這都是自己選的路。”他的眼睛兩眼放光,看上去很自豪似的,“世界上哪有比救人更有意義的事情呢?想要心甘情愿的當醫生,那就得是信仰理性的浪漫主義者才行。如果只是為了工作賺錢養家糊口,那干這行就很痛苦了——因為做不到嘛。”
“醫生也只是個工作,是個職業。可這個職業要求有奉獻精神,要信仰理性還要浪漫主義,世界上有多少人能符合這個條件?”袁平安搖著頭道,“所以愿意當醫生的人就越來越少,而且體驗過這個痛苦的醫生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當醫生——這不是很正常的嘛。”
孫立恩有些遲疑的點了點頭,好像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所以說,你真要往陳副主任臉上潑水,用溫水就行了。理由也不應該是他不想自己的孩子當醫生,而是他對自己孩子理想的那個態度。”袁平安繼續開解著孫立恩,“我當醫生,是自己出于想要幫助別人的心理,你呢?”
“孫醫生,我爸爸兩個小時前已經從手術室里出來了,手術順利。”孫立恩站在搶救室門口,正準備去吃個早飯然后回宿舍睡覺,卻忽然碰到了一臉困意,但是相當看表情興奮的田宇。他頂著兩個熊貓眼,說話語速極快而且還略微有些發顫,“做手術的醫生說,他的情況還算不錯,只要沒有嚴重的并發癥,應該就算穩定下來了。”
田宇雖然能扛著自家老爹徒步走來醫院,但畢竟只有十二歲,經過一晚的擔驚受怕后,能夠自己站著已經算是很不容易了。他對孫立恩認認真真的鞠了一躬,“謝謝您,謝謝您救了我爸爸…”他的眼圈有點紅,“大伯是我爸手術結束了之后才趕到的。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孫醫生你當時救命,我就成了孤兒了。”
孫立恩愣愣的看著田宇,沉默了好一陣子后,他微笑著,朝著田宇輕輕鞠了一躬,“謝謝你。”
他沒等田宇再說什么,而是轉身走向了搶救大廳以外。
那是朝陽初升,金光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