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帶著兩個美國專家來支援義診,這讓黃主任很是欣慰。醫療隊人手不算少,但來的主要還是臨床經驗不甚豐富的博士生們。而且這些博士們的主要研究方向集中在老年病和呼吸內科上。外科和心內等方向的比較少。
寧遠醫學院的義診團隊是第一次來郭家村,他們一開始也以為這就是個交通不便的小村莊而已。這樣的村莊是義診的主要覆蓋區域。村里需要處理的患者大部分都是慢性病和輕癥,但偶爾也會出現那種因為拖延而變得極為嚴重的患者。
可郭家村前來問診的患者就比較奇怪了,尤其是年齡在4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大部分的主訴都很一致,“頭疼,頭暈,記憶力衰退”。
頭疼,是一種讓醫生們最頭疼的癥狀。能夠引發頭疼的疾病簡直數不勝數,從感染到遺傳病,從高血壓到顱內壓升高,從腫瘤到寄生蟲…有太多的疾病可能表現出“頭疼”的癥狀。而且大多數的頭疼又缺乏明顯的區別,反正對于患者來說,鈍痛銳痛放射痛,那都是“疼得厲害,醫生快幫我看看”。
如果是一家設備齊全,力量雄厚的三甲醫院,有著各種各樣檢測設備和檢驗科輔助下,遇到這樣的自訴至少可以先通過影像學檢查排除一部分常見原因。可義診的條件實在是難以為繼,除了替這些患者進行血壓檢查之外和體溫檢查以外,也就只剩下了眼科可以查一下眼壓。
如果都查不出來問題,那就只能開一張轉診建議書,建議前來問診的患者盡快到大醫院進行進一步檢查。
郭家村的義診已經開始了三個多小時,目前義診已經開出了八張轉診建議書。這讓黃主任心里覺著有些多少有些不對勁。至少在她看來,郭家村這些患者的情況都很類似,不能排除這八人同患一種疾病的可能。但它又不太像是遺傳病或者傳染病——同樣一家五六口人中,只有年齡在四十歲以上的患者會出現這種情況。稍微年輕一點的人群中,卻沒有一例報告自己頭疼頭暈的。
“有幾個主訴是頭疼和頭暈的患者,我們現有的情況拿不太準,所以建議他們去轉診三甲醫院了。”黃主任向三人介紹著情況,并且同時招呼著一旁的工作人員幫忙拿來了口罩手套和白大褂。“不過這個情況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不管是血象還是其他能做的檢查我們都做了,一切還在正常范圍內。”
一切都在正常范圍內,而患者卻自訴有長期不適。這問題就很大了。孫立恩皺著眉頭坐了下來,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開始回想起了周軍的話——自己不會這么倒霉吧?又碰見罕見病了?
一次性導致最少九人發病的罕見病?這算什么?罕見病打折清倉大甩賣?
孫立恩忐忑不安,但帕斯卡爾和布魯恩則一臉喜不自勝的表情。在孫立恩家里體會了五天的麻將之后,兩人實在是不想繼續玩下去了。他們兩個現在就想著趕緊來幾個病人,哪怕只是小感冒都行。
“這樣吧,你們三個一組,先接診這些來看病的村民。”黃主任畢竟經驗豐富,安排起工作來雷厲風行,“那九個自訴有頭疼頭暈的患者,我等會讓他們再過來一趟看看。說不定你們能在問診的過程中發現一些我們沒有注意到的盲點呢?”
孫立恩在四院是很出名的人物,除了標志性的臉黑和柯南體質以外,他的診斷方法也很有名氣。同樣是一個其他醫生處理不了的病人,孫立恩就是能在問診的過程中,找到解決問題的蛛絲馬跡。這一點讓黃文慧主任自己也印象深刻。同樣都是醫生,同樣都是認認真真給人看病,大家都是一個腦袋兩個胳膊,憑什么他孫立恩就能找到診斷的方向和線索?
想來想去,黃主任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耐心上。孫立恩問的也是同樣的問題,但他能認認真真問完。不像某些自信心爆棚的年輕醫生,在工作中難免會出現一些毛躁不認真的情況。每一個問題都認真問過,每一個回答都細心揣摩。
剛畢業的醫學生,工作認真就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他在工作認真的同時,還很有同理心。孫立恩的成績不是大風吹來的,能在這種罕見病少見病疑難病多發的情況下,認真細致的完成對每一個患者的診斷和治療,至少要求孫立恩把每一個病人都當成“人”而不是一項未完成的工作處理。這其實是當醫生最重要但也是最難得的品質。
想到這里,黃主任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孫立恩,這么干工作當然對大家都好,但醫生自己所背負的心理壓力可就大了。不知道這孩子會不會心理上受到什么創傷。
心太軟的人,可不適合當急診科醫生。
“您這個情況呢,可能導致的原因有很多。”被黃文慧主任判定為不適合當急診醫生的急診科醫生孫立恩正在努力勸說面前的患者去大醫院看看病。“剛剛我也看過了,您的腿上沒有明顯的骨傷和外傷痕跡,神經反射和感覺也都正常。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突然的跛行…也就是突然覺得腿上用不上勁,這個問題就可能很大了。”
孫立恩面前的大媽一臉抗拒,仿佛孫立恩正在說的話就像是故意要害她似的。但出于對醫生的尊重,大媽還是繼續聽著——就是臉上的表情不大好看。
“再加上您這個血壓壓差很大——高壓170,低壓68,這么大的壓差必須高度重視。”孫立恩從桌上拿起茶杯,拉下口罩喝了一口。茶是村里提供的磚茶,用保溫杯泡起來,在寒冷的風中喝上一口感覺簡直不要太好。“現在設備有限,但您的血糖檢查結果您也看到了,13.3mmol/L這個結果已經超過了正常指標的一倍多,您真的應該去大醫院檢查一下。”
大媽繼續一臉抗拒,“我就是不想去醫院,你給我開些藥唄!”
孫立恩苦笑著搖頭道,“要能給您開我就開了。您現在血壓這么高,這個突然出現的跛行可能是動脈粥樣硬化后,下肢動脈堵塞導致的。糖尿病患者身體末端的感覺是很弱的。好多患者自己都不知道,結果腳上受了傷啊,整個腳指頭爛了都不知道!”孫立恩努力向大媽講述著糖尿病和高血壓的可怕。“我之前就接過這么一個病人,天老爺,那個腳大拇指頭全爛了,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見孫立恩說的“生動形象”,大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后呢?”
“然后…”孫立恩故作悲傷的嘆了口氣,“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娃啊,截肢了!”
幾個月前在首都網吧里遇到的李嵩昭,最后還是做了左腳拇指截肢的手術。孫立恩刻意沒說他被截掉的是半個腳掌加大拇指。而是繼續一幅扼腕的表情嘆道,“就因為高血糖不注意,就因為他不想去醫院。結果等發現了之后,為了保命就只能截肢。您說說,這么年輕的男娃,還沒結婚呢!”他故意用拉家常的語氣感嘆道,“這就截肢了,下半輩子可怎么過?”
大媽想了又想,小心翼翼的問道,“大夫啊,那我喝喝磚茶能把這高血壓治好不?”
“姨啊,已經漚爛了的襯衫用肥皂洗一洗,能把爛掉的布洗好么?”孫立恩用盡量貼近生活,而且簡單易懂的比喻解釋道,“磚茶再好它不是藥呀,要是以前愛護衣服,那也不至于把衣服都漚爛了不是?您這個問題啊,它現在必須得讓好裁縫一點點補起來。要不然等布徹底漚爛了,這衣服可就沒法穿了!”
大媽左思右想,最后一臉痛苦的點了點頭,“行吧,那我聽您的。明兒我就讓三兒上來,讓他帶著我去醫院!”
花了十分鐘問診檢查,然后又花了二十分鐘勸著大媽去醫院看病。半個小時的功夫下來,孫立恩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進入了治病的狀態——累。而稍遠處的黃主任也點了點頭,孫立恩這個章法挺不錯的,至少很對巡診義診的路數。
巡診和義診其實不太可能解決掉前來看病的患者的所有問題。畢竟跟著醫生們一起來的只是一輛大巴車,而不是一艘遠洋醫療船。有太多的設備和治療方法無法選擇。對于這些患者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及時去醫院進行進一步的治療和檢查。
“各位辛苦了。”村支書帶著幾個年紀輕一點的小伙子們走了過來,他們肩膀上都挑著擔子,而擔子兩頭掛著用水泥和黃泥填過的搪瓷盆。“這個天氣也太冷了點,村里找了些火盆來,給各位生個火取取暖。”
義診的地方選在了村委會門口的一片水泥平地上。這片平地一開始大概是按照籃球場的標準建立的。四周有村民的房屋遮擋,倒是沒什么風。但冬季環境下,光靠太陽照射還是有些冷。村支書找了好些家,才把村民們平時用來取暖的火盆借了出來,給醫療隊的醫生們生火取暖。
“這炭也用的是咱們村旁邊挖的泥炭。”村支書似乎對于燃料也很得意,“燒木柴味道太大,外面的煤燒起來全是煙,咱們村這兒的泥炭燒起來又暖和還沒有煙,以前在常寧那也是有名的!”
郭家村雖然往村里的路不好走,但放在以前,這一片那可是向邊疆地區進行貿易的必經之路。也正是因為這樣,郭家村才有了飲用磚茶的習慣。而且做法也和邊疆少數民族頗為類似——山上養的山羊奶,配合上熬煮了好幾個小時的磚茶茶湯,最后往里面撒些鹽巴。在寒冷的冬天喝上一口,那簡直就是通體舒泰的好東西。
可惜的是,醫療隊都喝不太慣這種煮法的“奶茶”。村支書有些無奈,這些城里人可真不識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