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洪遠的病當然兇險了,不兇險也不至于下病重通知書。但因為擔心這對年齡不算小的父母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孫立恩只能把話說的比較明白——雖然他自己還沒有這種經歷,不過據說有些時候,家屬會因為醫生描述的病情“不夠嚴重”,從而產生“這種病好像也不是很嚴重”的想法。
家屬的想法和實際情況有差異,最糟糕的結果就是患者病重不治,而家屬仿佛如遭雷擊似的情緒崩潰。甚至可能直接襲擊醫生,或者投訴到底。因此切實向患者家屬傳達疾病的嚴重程度,不光是為了保護患者及其家屬的知情權,同時也是保護醫生自己的手段。
“這個病,最麻煩的地方就在于他渾身上下的所有血管基本上都有突發血栓的風險。”孫立恩看著默默哭泣的夏洪遠父母,覺得心里很是不忍。兩人哭泣的樣子,讓孫立恩有一種“是我把他們的孩子從健康變成瀕死”的錯覺。但這是他的工作,也是試圖拯救夏洪遠性命的唯一方法。“而災難性抗磷脂綜合征的特征,就是難以預料究竟是什么地方發生血栓,而且發生血栓的位置,大部分都是我們機械手段難以企及的微小血管。也就是說,如果其他部位發生血栓,除了使用藥物試圖溶解血栓以外,我們基本上沒有其他手段可以用。”
夏洪遠的父親擦了擦眼淚,強行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聽著孫立恩講話。直覺告訴他,這一段話可能是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有可能決定他兒子的生還與否。
“可是現在還有一個難點,在于他的小腸壞死。”孫立恩拿出了之前拍攝的CT成像照片,“您現在看到的這個位置,就是夏洪遠壞死的小腸。根據我們的測算,大概有三厘米左右的一小段小腸是缺血性壞死的——原因應該是毛細血管血栓。”
“可是,你們不是已經用了藥么?”夏洪遠的母親忍不住了,她大聲問道,“用了藥,血栓溶解掉以后,不是就好了么?”
“血栓溶解以后,血液可以重新進入那些器官。但是已經死亡了的細胞,并不會重新活過來。”孫立恩搖了搖頭,“更可怕的是,重新進入死亡了的器官部分后,血液可能攜帶出大量廢物,甚至有毒物質。這會對夏洪遠的身體造成更嚴重的影響。但為了緩解無法控制的疼痛以及其他癥狀,我們必須先溶解血栓。這就意味著,他的身體目前處于血液無法順利凝結的狀態——這就阻止了我們對他壞死腸道進行手術的可能。”
夏洪遠的母親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是對于他的情況,我們仍然認為,手術是更現實而且更合適的治療手段。”袁平安插嘴道,“不過,以他現在的情況進行開腹手術,風險太大。可能會有術中大出血的風險,這會直接危及他的性命。所以我們決定使用比較保險的方法,先以血漿置換術,替換他身體里的血漿。這樣能夠減少他血液中肝素的數值,同時也可以控制血液里混雜著的異常抗體——這些抗體就是導致夏洪遠血液不正常凝結的主要原因。”
“也就是說,這種治療方法既能讓他的身體準備好手術,同時也能治療他現在的問題?”夏洪遠的父親的聲音稍微穩定了一些,這種治療手段看起來似乎是最適合自己兒子的。
“是的。”這次輪到帕斯卡爾博士發話了。“置換血漿是我們應對自身免疫系統疾病的非常的有效手段。同時通過激素和免疫抑制劑的使用,理論上來說,我們應該可以將他體內的異常免疫抗體壓制到很低的程度,以此來控制病情。”
帕斯卡爾博士的話里出現了兩個家屬們最不喜歡聽到的詞,“理論上”以及“應該”。這兩個詞的出現,就意味著不確定。而當這種不確定性發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時,就意味著性命之憂。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欣然接受自己的親人有性命之憂,夏洪遠的父母自然也不例外。
“為什么是應該?”夏洪遠的母親急了,“你們當醫生的,難道治不治的好病都不知道?”
小會議室里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孫立恩沉默了一會后答道,“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下病重通知書了——這種疾病很兇險,而且…在醫學上仍然沒有完善的治療方案。我們無法確定的,不是治不治的好,而是夏洪遠對這套治療有沒有足夠好的反應。”
夏洪遠的母親似乎還要說什么,卻被已經冷靜下來的丈夫攔住了。
“我知道你們當醫生的,一般都不敢把話說滿。”夏洪遠的父親紅著眼睛問道,“但是,至少你們能不能先告訴我們,他…他有多少機會能活下來?”
孫立恩苦著臉,拼命琢磨著有沒有比較溫和的解釋方法。而一直沉默著的徐有容卻忽然說話了。
“按照目前的數據統計,死亡率大概在50左右。”徐有容平靜道,“積極接受治療,他大概有一半的幾率能活下來。”
“這是你們醫院的統計數據?”夏洪遠的父親問題問的幾乎直白到接近無禮的地步,“去其他的醫院把握會不會更大一些?”
“這是整個醫學界的統計數據。當然,數據可能有一些滯后。”徐有容的回答仍然冷靜道無情的地步,“畢竟以前的統計數據中,可能沒有血漿置換的影響。但我們不好估計這個影響能有多大,所以,還是按照一半一半來計算。”
孫立恩嘆了口氣,再這么讓徐有容說下去,等會說不定得打起來,“至于其他的醫院——肯定還有比我們更擅長治療自身免疫性疾病的醫院。但是問題在于,能比我們更強的醫院都在省外。主要集中在首都和滬市。往這兩個地方轉院,哪怕動用直升機,最少也要六個小時。這六個小時里會不會有其他的變數還不好說——我們給夏洪遠用的抗凝藥物是低分子肝素鈉,這種藥物在人體內大概三個半小時就會衰減掉一半。六個小時后,藥物濃度至少會下降到現在的四分之一。下降期間如果發生凝血,那就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們是醫生,大概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家屬以外最希望病人能夠康復的人。”袁平安以前在同協的時候見慣了這些希望轉院治病的患者家屬。“但凡有機會通過轉院獲得更好的治療結果,我們都會毫不猶豫的提出來。但是,現在轉院治療對夏洪遠的風險更大。而且在這種疾病的治療上,確實其他醫院也沒有什么更好的手段。”
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夏洪遠的父母看著面前的病重通知,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