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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女強人

  楊夫人的反應才是正常人應該有的反應。楊建強為了移植骨髓,曾經接受過全身放療以殺死身體中的全部自體骨髓。因此,楊夫人自己對放療也并不怎么陌生。但問題在于,以前準備做化療之前,醫生們會詳細說明輻射的位置,每次輻射的時間,輻射的總劑量,以及可能出現的后遺癥等等。

  說白了,這種行為就像是高速公路上塞車的時候有個導航地圖,可以看看前面到底塞了多遠一樣。雖然提示未必準確,而且一定不會對塞車本身又什么幫助。但大概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并且能對前面的擁堵情況有一個大概預估的話,那么不管是開車的司機,又或者是坐在車上百無聊賴的乘客,都會覺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對于醫療決策來說,充分而且詳細的向患者及其家屬說明并且解釋患者病情,以及治療手段可能存在的風險,不光是為了滿足法律要求這么簡單。在進行治療前,取得患者的同意和患者家屬的配合理解,這毫無疑問是對治療本身有益的。

  然而,孫立恩和袁平安卻根本沒法向楊夫人解釋他們選擇的治療手段內容。因為就連他倆都不知道,究竟要為楊建強做多少次放射才能遏制住弓形蟲的進一步侵襲。

  “是這樣的…”袁平安準備用模棱兩可的話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反正很多內容就算講了患者家屬也聽不懂。他們只需要知道這種治療方案對患者有利,而且也是目前唯一的方案就行了。

  “具體要放射到什么地步,我們也不確定。”孫立恩卻打斷了袁平安的發言,徹底坦白了治療方案中的不確定性。“他的免疫系統正在逐步復蘇,而通過藥物調整壓制免疫系統的速度太慢。重新活躍起來的免疫系統可能會讓他腦子里的水腫迅速擴大,并且出現膿腫。而由于膿腫病因的特殊性,我們也不可能趕在膿腫發生之前,就把那些會引發病癥的原因解決掉。”

  楊夫人被這一連串的說明搞的有些頭暈,她遲疑著問道,“引發病癥的原因是什么?”

  “弓形蟲。”孫立恩和袁平安異口同聲答道,袁平安搶先解釋道,“患者本人接受過骨髓移植,之后又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這增加了他感染弓形蟲的可能…”

  “并且,楊建強很有可能一直是弓形蟲攜帶者甚至是隱性感染者。”孫立恩補充道,“而捐贈骨髓的志愿者并沒有接觸過弓形蟲,所以他的骨髓所生產的免疫細胞并不能有效遏制弓形蟲的感染,所以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弓形蟲廣泛感染了楊建強體內的組織和器官。由于沒有免疫系統攻擊和威脅,弓形蟲主要以轉移感染為主。并沒有生產對抗人體免疫系統的物質,所以并沒有廣泛的引發炎癥反應。”

  “但是損傷仍然存在。”袁平安接過了話頭,他對于孫立恩的診斷似乎一開始有些驚訝,但隨著孫立恩的話,袁平安馬上就意識到這可能才是真正的病程。“患者的免疫系統在腦水腫出現后逐漸活躍了起來…”他沒提免疫方案調整后,免疫系統抑制水平下降才可能是導致惡化的主要原因——雖然醫生們在治療過程中沒有任何故意或者疏漏的地方,但這種事情不說的話,說不定就能免掉一次醫鬧。“而重新活躍起來的免疫系統被重新抑制,這需要大概十幾個小時的時間,但是…楊建強可能沒有這十幾個小時的功夫了。如果我們不能盡快通過伽馬刀輻照阻止弓形蟲進一步侵害周圍組織,廣泛出現的腦內膿腫可能會擠壓損傷楊建強的大腦。這是會出人命的。”

  孫立恩看了一眼袁平安,嘆了口氣補充道,“但是這個治療方案,沒有過先例。以前從來沒有人用伽馬刀輻照,對人體內存在的弓形蟲進行過輻照滅殺。我們目前能拿來參考的資料,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年前,用于制造弓形蟲疫苗而留下來的試驗記錄。”

  從袁平安的那句“損傷仍然存在”開始,楊夫人就開始了難以遏制的啜泣。等到孫立恩老實交代“從來沒有先例”的時候,她終于情緒崩潰似的捂著臉,佝僂下身子痛哭了起來。

  談話在搶救室的小會議室里進行,整個房間里只有孫立恩,袁平安和楊夫人三人而已。楊夫人這一哭,袁平安頓時有些慌了手腳。而孫立恩則一言不發,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

  孫立恩很同情面前的這個女人。她不年輕了,狀態欄顯示她已經三十三歲。本來應該是成家立業,正該為生活壓力和孩子功課而頭疼的歲數。但那些別人似乎避之不及的生活日常,卻成了她眼中的奢望。她和丈夫努力多年仍然沒懷上孩子,一次次的失敗讓她幾乎成了驚弓之鳥,每次嘗試著床前后,她都會因為哪怕一丁點不適而坐立難安。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幾乎讓她陷入了絕望的深淵里。

  30歲那年,她被確診為抑郁癥。

  抑郁癥發作的時候,絕望,無助,覺得自己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她幾乎隨時隨地有可能找一個沒有什么人的地方,結束掉自己痛苦的生命。實際上,她已經連續嘗試了好幾次,但每一次的嘗試,都會被楊建強敏銳的發現。然后及時制止。

  她在楊建強幾乎是強制的要求下,開始積極接受藥物治療和心理輔導。而就是在這段時間里,為了加強看護和轉換心情,楊建強賣掉了在上海的房子,帶著她來了寧遠定居。而自己則放棄了原來收入更加豐厚的職位,選擇了工資更低,但是可以SOHO的職位。

  只要有你,其他的東西其實都不重要。楊建強是一個標準的理工科直男,他羞于向自己的妻子表露內心情感。平時只會通過有些笨拙的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愛意。但在妻子第四次嘗試自殺的時候,他把她從高臺上一把拽了回來,然后用顫抖著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話。

  如果沒有楊建強,她可能早就死了。

  來到寧遠,生活逐步穩定了下來。她的精神狀況也越來越好,雖然還在堅持服藥,但是自殺的嘗試再也沒有出現過。哪怕心里再灰暗,想想楊建強的自白,就仿佛看到了陽光。對她來說,楊建強就是她的太陽。

  可是,她的太陽病了。

  至今她仍然不愿意去回想當初的經歷,一開始只以為是普通的感冒,可這感冒卻總不見好。一直“輕傷不下火線”的楊建強開始嘔吐,哪怕強迫自己吃飯,沒過幾分鐘就又把胃里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沒過幾天,他就瘦的脫了像。

  被她叫了急救車送到醫院后,楊建強的情況更差了。而檢查結果…則像是一聲驚雷砸在了她的心里。

  急性白血病。

  等到張羅完了一切手續和其他事務,她一個人坐在第二醫院的血液科住院部大廳里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似乎比之前變得堅強了很多。

  她的太陽病了,她要治好他。憑著這個單純的念頭,她開始了一場一個人的孤獨戰爭。她和楊建強一樣,兩人都是獨生,而且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兩個人相依為命,同時也不會有任何其他的幫助。治療的半年中,她像個超人一樣,往來于醫院和家中。那個被抱在楊建強懷里的脆弱女子消失的無影無蹤,而那個曾經叱咤上海灘的女強人又回來了。

  她查閱了無數資料,半年的時間里,積存在她電腦里的中外各種文獻多達到八千篇。從一開始的什么都不懂,到后來甚至主治醫生都以為她是醫學院出身,一切都只過了半年而已。

  好在兩人似乎冥冥中自有神佛庇護,楊建強的骨髓第一次匹配就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匹配對象。而對方也很痛快的表示,馬上就能夠住院,注射動員劑準備捐贈骨髓。

  等到骨髓移植完成,并且醫生宣布楊建強的移植成功后,她和楊建強兩個人晚上在家中抱頭痛哭。別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有你就好。

  可現在,她似乎要失去自己的太陽了。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么?”她哭了好一陣子,平復了一下心情后問道,“還有沒有其他的處理方案?”

  “沒有。”孫立恩很遺憾的搖了搖頭。“如果他還有時間,哪怕還有十個小時,我們都可以通過藥物來扭轉局面。不管是抑制他的免疫系統,還是通過藥物殺滅他體內的弓形蟲。這都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很可能撐不到那個時候。”孫立恩拿出了最近的那份CT成像,“今天早上做核磁共振的時候,他的大腦內甚至連水腫區都沒有。下午再做檢查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八個水腫區域。而大概兩個小時前,其中的四個水腫區已經出現了膿液,雖然量不大,但進展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他還能有多久?”她問道,“如果不做伽馬刀而選擇轉院…”

  “時間不夠。”孫立恩搖了搖頭,“就近轉院的話,那就是轉到滬市去。光路程就需要五個小時,而到了那邊再做治療,少說也要十個小時才夠。剛才我們也說了,如果他有十個小時,我們就能靠藥物扭轉局面了。”

  袁平安插嘴道,“其實,如果選擇通過藥物治療也不是不行。嚴密監控他的腦內情況,也許我們能通過神經外科手術抽出他大腦里已經成型了的膿液,防止腦疝發生。”

  “但是…手術過程中可能造成的損傷不可控。”孫立恩嘆了口氣,“人的大腦很精密,而他的幾個水腫區位置都很深。哪怕用最小的取樣針,手術過程中也一定會造成損傷。他可能會失憶,會癱瘓,會失去自我意志,可能性太多,而且每一個可能的損傷結果都非常嚴重。”

  楊夫人又沉默了很久,她閉上眼睛,似乎在祈禱什么。隨后,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按照你們說的做,用伽馬刀。”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女強人又回來了。“那是我的男人,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絕對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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