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坐在磨盤上把一根黃瓜咬得嘎嘣脆響,咔嚓咔嚓像小黑在咬牛骨頭。
前溝屯今年夏天有頭牛摔折了腿不得不殺了,趙可心過去把牛骨頭都拿來給小黑了,小黑那幾天就天天趴家門口嚼牛骨頭。
對,是嚼,不是啃,最大的牛棒骨它跟啃黃瓜似的,咔嚓咔嚓一上午能嚼三大根,現在大家看見它馬上就能想起它那口把骨頭當黃瓜嚼的牙。
多會賣萌都沒用了,沖天辮也好齊劉海也好,看著再呆萌也沒人敢上手去摸它一下了。
香香擔心這么久,就怕小黑讓人給摸禿了,現在好了,它趴門口啃幾天骨頭再無這個煩惱。
韓進今天也在跟大虎二虎和虎妞秀他的好牙口,當然不是故意的,他就是看不得別人離香香那么近,孩子也不行!
還敢拉手抱脖子往懷里鉆!那是直接戳他心尖尖!當場沒把仨孩子扔出去只是怕香香不高興而已。
自從六歲以后他不能做個小孩子整天抱著香香了,他就討厭所有小孩子,憑什么他們就能湊到香香面前還能讓她又親又抱的!
可能是他的臉太黑,大虎二虎給嚇得也不敢對小香姨姨上手了,縮在小板凳上討好韓進,“進子舅舅,我們幫你推磨吧?”
韓進一點不客氣,本來打算磨幾斤豆粉就得了,現在從倉房背出一袋子黃豆來讓他們好好表現。
大磨盤推不動不是還有小磨盤呢,把仨孩子當小毛驢使喚,都給我離香香遠點!
香香怕累著小孩子,韓進卻一點不當回事,“我八歲都能跟爺爺進山打狼了,他們推個磨還不行?”
香香沒反駁他,他八歲的時候長得又高又壯,比人家十二三歲的孩子都結實,正常孩子能比得了嗎?
她溫柔地笑了,認真夸他,“你還打了只狐貍,那個狐貍皮圍脖真好看。”可惜她結婚走的時候沒好意思帶走,后來都被韓有德給賣了。
韓進一點不覺得可惜,“那個是雜毛,不好看,今年我再去給你打個白狐貍,你戴純白的才好看。”
進子舅舅高興了,被騙去推磨的三小只也很快解放出來。小孩子最敏感,知道進子舅舅在家它們是不受歡迎的,戀戀不舍地去看王梅花跳河了。
中午窩窩頭的香氣剛飄到院子里,大虎就跑過來跟小香姨姨匯報,“王梅花沒死成,不過她得賠隊里的鴨和鵝,七隊會計算好了,一共夠她三萬年的工分!”
香香嚇一跳,大虎撓撓小光頭不好意思地笑,“我記不住多少,反正可多了,我聽說她得還老多年了。”
韓進心里一動,難得沒對這個見到香香就貼過去的黑小子黑臉,“大虎,你八歲了吧?我聽說你又不上學了?”
大虎搖頭,“我娘說我跟不上,讓我九歲再去試試,正好我再帶一年二虎和妞妞。”
農村孩子九歲十歲上學很正常,因為得帶家里的弟弟妹妹。
這還是重視孩子的人家,讓他們去學校學幾個字以后不當睜眼瞎,很多人家干脆就不讓孩子去上學。
芳丫姐不是不重視孩子的功課,大虎今年過完年剛滿八歲就給送學校去了,可惜他去了半年都不會數數,拼音也一個不認識,陳紅如給補了那么多天課愣是一點作用沒有!
但是韓進不放棄,為了以后家里能清凈點,他難得在香香以外的人身上動了動心思。
“你跟不上一年級的課是因為你沒上育紅班(學前班),今年開學讓你娘把你和二虎、虎妞都送去,你們仨比賽,看誰學得好誰就上一年級,誰能升級我就讓誰摸摸我的槍。”
韓進現在可是能帶真槍的,不但能帶,他還教全縣的民兵打靶,在全省民兵打靶比賽上還是冠軍,喜報都貼到大隊部了,他和他的槍是所有小孩子眼里金光閃閃的存在。
大虎一聽,嗷一聲就蹦起來,撒開腿一溜煙兒往外跑,“進子舅舅,我去跟二虎說!我讓我娘給我倆縫書包!”
韓進叫住他,“帶妹妹也一起去,少一個都摸不著槍。”三個必須都送學校去!誰都別想來打擾他和香香!
大虎小胸脯挺得鼓鼓地,響亮地答應一聲就跑了。
香香也不管韓進忽悠小孩子,多上幾天學總是好事,仨孩子一起去,倆小的學不好就再在育紅班待一年,反正比在家和泥抓蟲子要好。
韓進把讓人心煩的小娃子給忽悠走了,心情愉快地摸摸香香的頭,以后家里能清凈點了,就是不敢抱不敢親,就他跟香香倆人的家也讓他心情好!
他是真煩這些孩子,以前香香一直以為他看見周蘭葉家的孩子就往出扔是因為嫌他們臟,其實臟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受不了明明他就在香香跟前,她卻去抱那些小孩子!
下午桿子嬸和幾個嫂子來找香香做針線說話,主要是告訴她那個臭不要臉的王梅花和楚大蓮倒霉了!
“罰了三萬多個工分,夠她還十年的!”現在男勞力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掙個四千多工分,要是女人掙得就更少,一年多了說也就三千個工分。
“趙大頭說了,不能讓她欠著,他們全家都得跟著還,今年她家就只能拿一半糧食了,錢一分都別想領。”
“老王家三個大兒子都在鬧騰著分家呢,也不怪人家兒子媳婦鬧騰,這可真是夠要人命的,誰能受得了干一年一分錢沒有還吃半飽啊!”
“可不是,這又不是啥天災人禍,純是她自個作得!就放個鵝,這多輕省的活,她就能一天一眼不看,連下晚兒沒進窩都不知道,這得懶成啥樣!”
“這不是有指望嘛!還尋思讓小南小北給她干活呢!真是夠不要臉的!”
嫂子嬸子們說得熱火朝天,都覺得真是解氣!
香香有點不放心,一直往后院小南小北它們待的棚子看,她總覺得這事兒跟那幾個家伙有關。要不平時小南小北可是追著鷹跑的,哪里會讓幾只鷹傷了他們帶著玩兒的小弟。
可這話她又不能跟別人說,就是確定了和自家那幾個小東西有關,她也得護著啊。
只能跟韓進說兩句,韓進卻一副不關心的樣子,她也只能放下了。
韓有德卻放不下,挑個晚上來老宅找韓進,跟他借錢,“最少也得三五百,你有多少給我拿多少,我有急用,這錢不算養老錢,以后我按年還你。”
當年韓爺爺可是交代過了,韓進是他養的,以后給他養老,跟韓有德夫妻倆沒關系,誰也跟韓進要不著養老錢。
韓進特別干脆,“不借,你拿啥還?這錢你能拿家里的錢還嗎?能給的話你讓我娘來跟我說。”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要接濟楚大蓮呢,要是這錢還不上,楚大蓮家就得分家。
分了家就剩老兩口和一個沒結婚的小兒子,那個小兒子還特別不務正業,沒哥哥嫂子大侄子們掙工分養著,他們三口人口糧錢都掙不夠!
韓有德自覺他這個爹在韓進面前是真窩囊,可他有求于人,也只能繼續窩囊著,“小五,大人的事跟你說不清,爹遇上難處了…”
韓進真是一眼不想看他爹這個樣子,什么難處?不就是年輕時候的風流債還不上了嗎!
“我去找我娘,她答應了我就借。”
韓有德嚇得趕緊跑了,讓牛翠萍知道了家里就得翻了天!
韓進一點負擔沒有地送走了自己親爹,親娘隔天又找上來了,竟然也是借錢。
韓進真是愣了一下,他以為他爹能耐了,這種事都能說動他娘不撒潑,沒想到他娘也讓他瞞著他爹,“就是娘私下里跟你借的,等娘有錢了就給你。”
韓進是真奇怪,“娘,你啥時候能有錢?你咋來的錢?你現在都干不動活了讓人養著呢。再說有錢你不是都送到蘑菇屯去了嗎?拿啥給我?”
牛翠萍以前不跟韓進撒潑那是為了讓他養老,這兩年她發現這個小五真是一點指望不上了,不但不像以前那樣把掙得工分都給家里了,有工作了以后連包槽子糕都沒給她這個當娘的買過!
她既然指望不上了,也就沒那么怕韓進了,“我生你一回,遇上難處了跟你要點錢花也不行?你又不是沒有,你一個月掙38塊5,你敢說你沒錢?一分錢都不給你親娘花,你就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
韓進痞痞地笑了,“不怕,就是一分都不給,你是能打我還是能告我?”
打不動也告不贏,牛翠萍只能干瞪眼!這話能把人氣一個跟頭,韓進是一點不怕牛翠萍給氣壞的。
現在他有家了,給他的小家添堵的人這么說話真是算他念在他們生了他的份上。
牛翠萍現在在家里牢牢地把控著老三和老四一家子,雖然那兩個兒子一個窩囊一個身子骨不結實,可是一家子都聽話,她做慣了太后,對韓進這種話就聽不慣了。
韓進還怕氣不死他娘,“娘,你等著,我把我爹找來,你沒錢得找他要啊,他是你男人,你找他要天經地義!”
說著也不顧牛翠萍阻攔,就真的一嗓子把在當街跑的大虎給叫住,讓他去找韓有德了。
牛翠萍差點讓韓進給氣背過氣去!這孽種當初扔狼窩里咋就沒讓狼給嚼吧了!
韓有德吃完晚飯也在外面乘涼呢,大虎一叫就來,快得牛翠萍都沒來得及躲開。
韓有德來了,韓進直接把倆人的老底都給翻出來了,“娘,我爹昨兒個跟我借錢給楚大蓮堵窟窿,你今兒個又來借錢給我老舅家修房子,你倆回家商量商量吧,我這錢到底給誰好。”
牛翠萍沒跟他說借錢干啥,可他要是連他娘這點心思都不知道那可真是傻子了。
牛翠萍一聽楚大蓮,什么理智都沒了,上去咔嚓咔嚓出手如閃電,幾下就把韓有德撓了個滿臉花!
家丑不可外揚,她也不說別的,就是又撓又咬再上腳踹!恨不得直接把韓有德撕巴了!
韓有德一聽牛翠萍這種時候了還借錢給娘家修房子,這幾天大閨女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想湊點錢把圓圓送到沒人認識的鄉下養養都沒錢,她竟然連親閨女和親外甥孫女都管了!
這輩子就知道顧娘家,他要這個老婆有啥用!
韓有德掄起黃銅大煙袋就在牛翠萍腦袋上鑿了幾個大包!
圓圓懷孕要養胎的事也不能當眾說出來,倆人就這么憋著,悶不吭聲地死命朝對方身上招呼,都下了生平最大的狠手,恨不得不死不休!
倆人都恨對方不顧大閨女,可自個借錢也都不是為了大閨女。
韓進看著這倆人恨不得吃了對方,就冷冷地笑,一點拉架的意思都沒有,還在那說風涼話。
“爹,你給楚大蓮錢咋不跟我娘說呢?我舅家房子都漏一夏天了,前幾天下雨糧食袋子都泡水了,我舅還不如個屯鄰?你今年都給楚大蓮好幾回錢了,一回都沒跟我娘商量吧?”
“娘,我大姐是不是也要用錢啊?你把錢都給我老舅了,我大姐那邊你不管了?我大姐不是你親生的吧?我看你對我老舅家留根都比對我大姐好!”
香香被那老兩口的狠勁兒給嚇得直拉韓進,不拉架就算了,你別再火上澆油了!
韓進把她從自己身后拉出來看熱鬧,“別怕,我在這兒呢,打不到你身上。你看好了,我就這態度,以后他們誰敢欺負你你可不許心軟,更不許忍著,都得跟我說,知道不!”
這是他覺得最對不起香香的地方,他沒有一個好家庭,跟他結婚以后香香也得被迫跟這些人接觸,他真怕哪天一個疏忽讓香香受了委屈。
他今天鬧這么大就是想讓香香看清楚,父母對他來說跟外人一樣,甚至連外人都不如,至少別人不能讓他從心底里犯惡心!
最后韓有德滿臉花,臉上的肉給撓下來好幾條子,牛翠萍被韓有德的老拳頭給揍得鼻青臉腫,走路都狗摟著腰。
韓進卻還覺得這樣不行,他得再加把火,讓他爹娘對他徹底死心。
以前他懶得去理他們的事,看見他們那些破事就心煩惡心,所以都躲得遠遠的。
現在有了香香,他得在他們還沒去惡心香香之前就讓他們沒機會靠近他的小家,所以很多事他不介意做得徹底一點。
最好的辦法就是禍水東引了。
當天晚上他就去找了七隊隊長趙大頭,第二天趙大頭就加緊了催王家還債,這是玩忽職守破壞公物,說嚴重了那是可以在開大會的時候拉上去當典型的!
不趕緊把一半的錢補上王梅花就危險了,老王家一下就亂了起來,眼看著一大家子就要分崩離析,楚大蓮再沒依靠了!
這么緊急的事,一輩子老實到窩囊的老王頭是指望不上的,楚大蓮只能找韓有德。
這把年紀了,再不能去滾草垛滾山坡了,她唯一能打動這個男人的就是回憶一下以前的情誼再好好裝一把可憐。
倆人又約在磨房旁邊栓毛驢的小屋里,黑燈瞎火地互訴衷腸。
“大寶哥,”韓有德小名大寶,這是十歲以后爹娘都不叫的名字,不過楚大蓮叫了一輩子,“我這輩子心里只有你,我知道你難,我心里再苦也沒找過你,這些年我這心吶,天天都泡在苦水里…”
楚大蓮哭得又可憐又好看,撲到韓有德懷里拿他的袖子擦眼淚。當然,放在三十年前楚大蓮身上是好看的,現在也就只有她自己覺得這樣還好看。
“大寶哥,咱倆這輩子咋這么苦啊!我到老了還要遭這個罪!你不看別的,看在我為你生了小五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