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做事一向先說明白，行就行，不行再商量，除了跟香香，還真沒有誰能讓他妥協過。所以也并不覺得這樣直接地跟小山說有什么不對。
小山卻一下紅了臉，他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口糧還在父母那里沒有拿回來，但也明白自己上學和平時的伙食大部分都來自進哥。年前姐姐讓他每天都給大妞二妞送吃的，現在雖然不能每天給他們送了，但只要他回家，總會給兩個孩子送點好吃的。
進哥直接告誡他，他才想起來，這些好吃的都是進哥的，他拿來填補侄女是很對不起他的。
韓進當然看得出來小山的愧疚和難堪，但他也沒費多少心思去安慰他，道理明擺在那，是他幾句寬慰的話就能抹掉的嗎？
而且他也不屑于在家人之間制造什么表面上的太平，如果一家人在一起連這點考驗都經不住，那還是趁早拉開距離比較好，除了香香，他沒了誰都一樣過日子。
“行了，你以后聽香香的，她不囑咐你給隔壁送啥，你就啥都別送，咱們家的糧食不養白眼兒狼。”韓進說完拍拍小山的肩膀就走了，他覺得小山應該能想明白這點事兒，不用他操心。
當然，如果他想不明白，從此在心里對他有了疙瘩，那其實也沒什么。他已經是上高中的人了，心里對人對事都應該有點數，從這個事上看清了他的心性對自己來說只有好處。
想不到一塊去就趁早分開，越早對大家越好。
小山出門去溜達了很久，月亮升到樹梢了他才回來，小山村里只有豆大的幾點燈火，偶爾傳來幾聲狗叫，顯得安靜極了。
所以路過隔壁的大門，他很清楚地聽到了大嫂吳翠花訓斥兩個侄女的聲音，“你倆著急進屋干啥？就在這兒等著！你小叔肯定沒多大會兒就回來了！記住了，跟他要花布，一天天自個吃香的喝辣的，連大米飯都吃上了，就拿兩塊鍋巴打發你們！你倆還當好玩意兒！人家拿你們當叫花子呢！
跟他要花布！你看看你倆這褲子，腿肚子都露出來了，你小姑就眼睜睜看著，自個穿得倒是溜光水滑地！你倆不要啥都撈不著！”
大妞不敢吭聲，二妞給她娘拎著耳朵教訓，可能是吳翠花太生氣了，手上沒了輕重，把孩子拎得直抽冷氣卻不敢哭，“娘！疼！”
“再叫喚我扇你倆大嘴巴子！就怕人家聽不著咋地？我告訴你倆，你倆在你們老周家人眼里連只狗崽子都不如！你小叔有錢還自個進城上學呢，你小姑有錢給自個蓋房子買新衣裳，誰管你倆死活了？嫌我這個當娘的手粗，你倆想過好日子也得有那個命！我真是上輩子不知道做了啥孽了！咋就嫁到你們老周家來了！你那個死鬼爹是事兒不管，你倆能指望誰…”
小山站在樹影里，渾身發涼，一步都邁不出去，周保田和張桂榮也一前一后地回家了，進門看到大門口的兩孩子和兒媳婦，周保田有點心虛地快步進屋，張桂榮卻發現了他們的不對勁，再看看兩個孩子一直往隔壁的大門張望，她就站住了。
“大妞二妞，你小叔給你倆啥好吃的了？有沒有糖塊…”可能是覺得這么當著兒媳婦的面跟孫女要東西有點丟臉，張桂榮硬生生轉開話題，“明兒個你倆跟你小叔說，就說你奶病了，想吃罐頭和糖塊，就想黃太平果的罐頭和橘子瓣糖，在炕上想好幾天了，吃不著病就不見好！”
大妞已經很有經驗了，“奶，你上回讓我跟我小叔說你病了，想喝白糖水，我小叔給你送來一碗白糖，你都給劉寡婦了，連碗都沒拿回來，咱家就六個碗，你拿走一個我爹頓頓吃飯就得用盆，你啥時候把碗要回來？”
二妞人雖然小，可也知道一些事兒了，“奶，你和我爺是不上二賴子家去了？二賴子爹是不是要死了？我聽大平子說二賴子爹不是要死了，就是饞的，想讓你去跟我小姑和小叔要好吃的。奶，你別去，我小叔的好吃的給你了我倆就吃不著了。”
張桂榮啪地一下打上二妞的頭，“小孩子家家地瞎說啥！人家還能為了口吃的咒自個要死了？你小叔有錢！他沒錢你小姑有，你小姑沒有你進子叔不是有嘛！他們有錢上縣城上學，就沒錢幫幫一個要死的人？那得多狠的心吶！以后死了都得下十八層地獄！你們可別學你小姑和你小叔，他們這樣的，以后肯定不得好死！”
兩個孩子給嚇得不敢說話了，吳翠花一向在張桂榮面前不敢說一個不字，但這么些年的憤怒累積起來，也再不像剛結婚那幾年那么順從了，說話帶刺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
“娘，二賴子爹年后都要死兩回了吧？前一回你把咱家大黃米都給他們送去蒸米糕了，這回聽說饞茄子豆角了？這咱家可沒有，也得虧咱家沒有！小香那邊一大園子呢！還有那糖塊和罐頭，也只能小山給你買，小香摳成那樣，你見著她給誰花過一分錢了？我看你也指望不上。”
張桂榮沒接話，繼續囑咐大妞二妞，“明天見著你小叔，就說你奶病得夠嗆，就想罐頭和糖塊吃…”
小山再也聽不下去了，疾步跑過周家大門，進了自家的大門，狠狠地把大門關上，咣當一聲響，讓隔壁壓著的說話聲一下就消失了。
小山倚在大門上胸口劇烈起伏，心上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憋得怎么都喘不上氣來。
他狠狠捶了幾下心口，慢慢順著門板滑坐到了地上。
韓進從磨盤的暗影中走了出來，坐到他身邊沉默地陪了他好一會兒，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進屋睡覺！”
小山抬頭看著韓進黑色的剪影，那么高大挺拔，好像什么事都能擔下來，好像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讓他煩惱，“進哥，我跟他們，我們是一家人…”家人，血濃于水，他就是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家的家人之間都要變成這樣？
他爹娘就從沒想過他們才是最親的人嗎？
韓進嗤笑一聲，沖隔壁揚了揚下巴，“一家人就死都得綁到一塊兒？別傻了！有些人是不配有家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