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的小辮在年前“流產”的時候剪過一次，那時候她嫌頭發又黃又枯，把齊腰的辮子剪到了齊肩，現在剛剛過肩頭一點，已經變得又黑又亮，總是乖乖地放在肩頭，跟她的人一樣漂亮又乖巧。
前些天韓進進城，還給她買了兩個紅色玻璃發卡，小小巧巧的小卡子，里面帶著一點點金色的紋路，別在頭上顯得她的皮膚雪白頭發烏黑柔亮，韓進每次看見她梳著兩個小短辮帶著紅色發卡的樣子就特別盼著夏天快點來。
那樣香香就能穿上花裙子了，肯定更好看！
韓進拿起香香的小辮子，按照自己內心深處最強烈的渴望，把頭湊過去，用辮稍輕輕地刷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很輕很輕，小心翼翼的自己的呼吸都停頓了。
那股酥酥麻麻讓心尖兒都跟著顫動的感覺又來了！韓進的心里一陣雀躍，還想再試一次，手里的小辮兒卻被香香搶了回去，也把他湊過去的頭推開了。
香香回頭對他嘆了一口氣，眼里都是無奈和包容，還有深深的疼愛，“小進，不要鬧了，以后不能拉我的辮子，聽話。”
這樣的語氣和表情韓進太熟悉了，他四五歲時打架咬人她這樣哄，他六七歲時看見他爹就暴躁得發狂她抱著他這樣哄，他上學逃學她把他送進學校這樣叮囑，他跟爺爺賭氣、他追著那些對她不懷好意的流氓砍、他把周蘭葉家那幾個埋汰孩子扔出去…
記憶里無數次，她都是這樣哄著他，帶著溫柔包容的笑，眼底都是疼愛還有一點點無奈，每次她這樣哄他，他都覺得心里像被溫熱的水緩緩流過，舒服又溫暖，再大的委屈怨氣甚至是想把人活撕了的暴怒都會迅速平息下來。
外面的世界再讓他憤怒都沒關系，香香在這里，她是他心底最干凈最美好最溫柔最舒服的地方，只要她能一直這樣溫柔地心疼他，他就能心平氣和，就能滿心歡喜。
可今天香香的話忽然就失去了作用，還是一樣的溫柔一樣的包容一樣心疼他的香香，卻讓韓進忽然從心底涌起一股火氣，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火氣，直沖腦門，讓他執拗地伸出手去又拉住了她的小辮子。
他知道不能這樣，可他就是不想松開，他渴望香香的辮稍掃過下巴那種過電般麻酥酥的感覺，他喜歡把香香的小辮子握在手里，他想跟她親近一點，再親近一點，不希望她有任何的拒絕。
即使是這樣溫柔又疼愛的拒絕，他也不愿意！
周蘭香被他跟小時候一模一樣范倔的樣子逗得無奈又想笑，都大小伙子了，脾氣還是跟小孩子一樣，越不讓他做什么他偏要惦記著做什么，怎么跟小黑似的！
但是對付這樣的韓進她最有辦法了，這次不打他也不推他，而是皺了一下眉頭，“小進，別拉了，疼。”
韓進趕緊松開，心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和堅持一下就被擔心蓋過去了，想去碰碰她的頭發又怕再弄疼她，“哪里疼了？是不是我拽的？我，我給你拿木梳去，你散了頭發梳幾下看看！”
周蘭香搖頭，揉了揉頭皮，輕輕扯了幾縷頭發，調整了一下辮子的松緊，這才抬頭瞪了小進一眼，“跟你說了別拉，你看看你手上的繭子，刮起幾根頭發扯著可疼了。”
韓進懊惱得不行，已經來不及去想他到底為什么非要去拉香香的小辮子了，伸手想去給她揉揉，被她又躲開了，還被警告：“以后不要碰我的頭發，你扯一下我就疼好一會兒！”
韓進趕緊收回手，很不情愿，但還是點頭，“那我不扯了，你自個再揉揉，還疼不疼了？”
香香輕輕地揉著頭皮，看他那么愧疚，就安慰他，“沒怎么疼，你又沒用勁兒扯。”
韓進像小時候去咬人不小心咬到了香香，或者闖禍被爺爺追著打，香香護著他意外被爺爺打到，愧疚極了，坐到香香身邊認真看她的頭發，連小說都沒心情讀了。
香香把煤油燈放到兩人中間，拿著幾顆蛋接著照小鴨子，也不催他讀書。
韓進看著橫在兩人中間的煤油燈心里非常挫敗，看看，就是這樣，她總是能有辦法不讓他靠近！從小到大，他最恨的就是太姥姥這些規矩！
韓進把心里的火氣強行壓下去，知道這不能怨香香，她只是個乖巧聽話的小姑娘，要怪也怪太姥姥是個老封建！一腦袋封建殘余！
他沒發現，在他心里，就是生氣發火，他家香香也是從來沒錯的，錯的都是對她有不好影響的人！
韓進還是不放心香香的頭皮，去拿了木梳來讓她輕輕梳梳，又去燒了熱水投了條熱毛巾，讓她放在頭上蒸一蒸，這還是聽公社的張大夫說的，他直聽了個只言片語，說什么“疼的時候拿熱的東西捂著能緩解不少”，他就認真記下來了。
周蘭香看他這么認真，就笑著安慰他：“真不疼了，你以后不要這樣就好了，又沒用勁兒，哪就那么嬌氣了？”
韓進低低地嗯了一聲，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覺，是放心了，也是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就是手里空，心里也空，想靠近香香又知道不行，沒著沒落的。
好像身上積蓄了能扛起山的力量，能把天燒塌了的火焰，可香香輕輕一搖頭，他就得把這些都憋回去。
這天晚上韓進沒讀書，香香也沒追著問后面的故事，兩人很早就各自去睡了。
韓進覺得心里憋得不行，最后還是跑到屯子外的東小河，跳進水里逆著春汛的湍急河水游了很遠很遠，大半夜地站在上游的小山包上對著天上的一輪彎月放開嗓子吼了好多好多聲。
香香則躺在炕上想了好一會兒，發現她好像忽視了小進已經長大的事實，今天忽然被他提醒了。
前世今生的際遇混在她身上，讓她對小進的印象有些混亂，中間缺失的那些年補不回來了，她對小進的印象還停留在兩個極端。
要么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要么是四十多歲成熟穩重的大人。好像他只要不長到四十歲那個樣子，在她現在的心里，他就還是當年那個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十一二歲的小孩子。
內心深處，她跟二十歲的小進生活在一起，卻總是把他當十一二歲來看待。
即使是知道他長大了二十歲了應該娶媳婦了，可其實還是按照他十一二歲的時候那樣對他。
今天晚上才被他提醒，他真的長大了，是個大小伙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