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不是當年十一二歲的小孩子了,知道解決問題不能像當年那樣執拗地發脾氣就可以。
他也最不希望香香把他當小孩子看,他要表現得成熟穩重,讓她知道他是凡事都能辦得妥帖周全的,讓她放心地依靠信賴他。
她不肯住老宅,那就讓她住老宅旁邊,房子挨著老宅蓋,院子用一個,他照顧她保護她,還是一家人,最多也就是比原來多出一道墻而已。
無論怎樣,她要跟他生活在一起,在他伸手就能摸到,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這一點任何時候都不能變。
周蘭香沒想到小進已經打算得這么周到,而且說出來的話也讓她動容。是啊,他們好容易才團聚,她能扔下他和小山去經營自己的生活嗎?
對小進來說他們是分離六七年之后又團聚,可對她來說,是前世今生生離死別之后的重逢,更家難得,也更加需要去好好珍惜。
周蘭香在沒人的時候會從箱底把趙建國的信拿出來,每次都沒有勇氣打開再看一遍,也每次都下不了決心去做決斷。
她太希望能有個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孩子的父親又是一個負責任并且很優秀的人,那就是她夢想里完美的婚姻。
可這個合適的人來得太不是時候,哪怕再晚兩年,小進有了自己的小家,小山高中畢業了,她也能放心地對他們放手了。
她也不能讓趙建國等她兩年甚至更久,他比她還大一歲,讓他等到快三十歲了再結婚,太耽誤他了,她開不了口。
那封信像鉆進她心里的一只小兔子,隨時都會跳起來攪得她的心里一片混亂。
韓進也發現了香香這幾天有些心神不屬,找不到原因就只能認為春天換季她身體不舒服,強行給她請了幾天假,針線也不許做了,就讓她在家帶著小黑房前屋后地轉悠,唯一的活就是隔一會兒去摸摸那些蛋冷不冷熱不熱,或者去看看已經長到一指多高的小菜苗。
家里什么活都沒有,菜園子里他已經趁早晚的功夫把土豆和地瓜都種下去了,香香連他什么時候干完的活都不知道。
芳丫姐知道了拍著大腿感嘆:“都說你柱子哥愛干家里的零活,可給進子一比可差遠了!你柱子哥就是挑個水都得跟我要扁擔掃炕找我要笤帚的主兒!沒了我他就啥活都不會干了!哪像進子,啥都不用人操心,你沒想起來人家都干得利利索索了!”
趙五嬸也跟著感慨:“可不是!你們說他小時候哪看得出來能長成這樣!那脾氣暴得!誰不尋思這小子長大了肯定是個打媳婦的!”
一群嫂子嬸子就開始琢磨著給韓進介紹對象,而且還都在自家親戚里踅摸,這么好個小伙子,要模樣有模樣,要家產有家產,小伙子有本事能干活,還這么顧家疼人,可不能便宜外人了!
早就忘了去年秋天大家伙還在嫌棄韓進是個踢豬罵娘還偷家里東西的小流氓,對了,她娘還說他作風有問題!
現在看看,人家從家里分出去以后又勤快又正經,哪就像他家里傳出來的那樣了?連老隊長都特別倚重他,有啥需要出外邊去辦的事第一個就想起他。
社員們沒誰敢說啥的,去公社甚至去縣里辦事,他們見著公社干部就磕巴,別說去跟人家領東西給隊里搶好處了!進了縣城就更別說了,找不著東南西北還怕被城里人欺負,全屯子也就韓進能干好,連東頭七隊的事都找他幫著辦!
韓進中午去公社領了一趟新麥種,回來交了活就不去地里了,回家拉著香香出去,“柳蒿芽和婆婆丁都出來了,咱倆挖野菜去!”
香香這幾天身上不大舒坦,他就想著趁天氣好,帶她出去轉悠一圈,總憋在家里也不行。
要不是知道她沒事不愿意進城,他都想著帶她進城去溜達溜達了。
倆人挎著小筐拿著小鏟子去了離屯子最近的小東山,其實就是個長了稀稀拉拉灌木和一些雜樹的小土坡,因為旁邊有條小溪,這邊花花草草長得好,韓進就帶著香香過來了。
下了兩場牛毛春雨,野菜就見風長,柳蒿芽和婆婆丁、薺菜、小根蒜、馬蘭頭、掃帚菜、野韭菜都長出來了,幾天的功夫就滿山都能見著了。
至于鴨腳板、枸杞芽、蕨菜、香椿芽這些,他們家附近的小山包幾乎是見不到的,得進山去采,韓進就計劃著再過兩天帶香香去山里一趟,最好是在林場住兩天,說不定出門溜達溜達,再去山里看看長出新葉子的樹林,她的心情就能變好了。
韓進今天主要不是帶香香來采野菜的,就給她扭了一個柳樹皮的哨子讓她玩,還去折了一把刺玫枝條,這是他們這里春天開得最早的花,葉子還沒長好就有花骨朵了,拿回去放到水里養幾天就能開出一簇簇鮮艷的花來。
兩人在小山坡上曬著下午暖洋洋的太陽,挑鮮嫩的薺菜采了一小籃子,又去小溪邊看了一會兒小溪清澈見底的溪水,干凈的沙子底能讓人看到小溪里新生的那些細小的小魚苗,活潑地游來游去,看一會兒人的心都跟著輕快起來。
看香香臉上又有了溫柔恬淡的笑容,韓進總算是偷偷松了一口氣。
看來真是在家給憋壞了,這幾天就帶著她去林場轉一圈吧!
從小東山回家,韓進帶著香香繞了一段路,走到屯子后邊的黃泥坑。這邊是屯子里扒炕抹墻的時候取黃土的地方,一個小荒山前面一大片荒地,上面是幾個常年被人取黃土挖出來的大坑。
屯子里有人建房子做土坯也是在這里和泥,做了土坯就曬在荒地上,干了拉回去蓋房子。
周蘭香去年冬天暈倒就是在這里。而等到她做了那個前世的夢之后才知道,王滿囤帶她來起早貪黑地打土坯,不是為了給自家建房子,而是為了給徐寡婦家再蓋出一間來,因為他家大兒子今年要上小學了,王滿囤覺得他兒子以后是當大學生的料,要給孩子單獨蓋出一間房子學習。
韓進應該也是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帶著香香來這里,即使是極力控制,臉上的神色也不太好。
他指著空地上已經干了八成被摞起來接著晾曬的土坯給她看:“咱們聽你的,就蓋土坯房,不過房子得建得高一些,跟老宅一樣高,你喜歡屋里敞亮,太矮了憋屈。墻也壘兩層,要不不暖和。”
他原本計劃是給香香蓋磚瓦房的,公社磚廠的磚他都看好了,可香香不同意,說土坯房就好,連磚包土的都不肯要。
兩人商量了好幾天,最后韓進還是被香香說服了。
她身份擺在這,房子蓋太顯眼了不好,關鍵是也用不著。等以后屯子里人有蓋磚瓦房的時候她再蓋,現在最好跟大家一樣。
韓進看她那么堅持,怕再說下去她著急上火,土坯房就土坯房吧!她不想太張揚就聽她的,但土坯房也可以建得敞亮暖和,就看用不用心了!
周蘭香沒想到他倆才商量完幾天,他就已經打了這么多土坯了!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他天天除了上工就跟自己在一起,是什么時候鍘的麥稈和的泥?又是什么時候來打的土坯?這么多,他一個人至少得干三五天!
韓進就是不想讓香香插手這事,想起去年她在這受傷的事他就滿胸膛的怒火,恨不得直接踢死王滿囤和徐寡婦!
每每想起他就心疼得睡不著覺,怎么都不可能讓她再干打土坯這種又臟又累的活了,“打好的有一千塊,再打六千塊就夠了,我就是讓你看看,心里有個底。以后你別往這跑,我都安排好人了,這幾天就能干完。等種子下地了,咱們就蓋房子,爭取讓你早點搬回家去住!”
讓她搬回家去住,小進說起這話時臉上的期待和滿足像印在周蘭香心里一樣。
她清晰地記得幾歲的小進拉著她的手不愿意她去太姥姥家住,抿緊嘴巴又生氣又委屈,卻裝得小大人一樣叮囑她:“香香,那你要早點回來,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去打死他!”
她也記得十二歲的小小少年,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了,還是滿眼依戀期待地問她:“香香,你不跟王滿囤結婚,以后我養你,一輩子都讓你過好日子,行不行?”
更記得四十歲時他鬢邊已經能看到幾根白發了,還是會溫柔又期待地對她說:“香香,以后我們好好過,把以前缺的好日子都補回來!”
可惜,以前的日子,無論是前世今生,她大多時候都讓他失望了。她一直都沒給過他期待的安安穩穩的好日子。
可這個孩子還是那么全心全意地期待著跟她一起生活,看向她的目光永遠都閃閃發亮,永遠都期待又滿足,好像只要她點點頭,他們的好日子就來了一樣。
她不能讓他失望。
無論自己放棄什么,她都做不到讓這個全心全意期待著的小進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