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蘭帶著蹲點的女干部進屋,沒等周蘭香說話,陳美蘭就先開口了,“周蘭香,這是縣里來蹲點的婦女干部張紅同志,你叫張同志就行。”
可別一開口就叫什么張干部,還有直接叫人家名字張紅的,這還算好的,甚至還有叫人家張蹲點!真是一群沒見識的農村婦女,丟死人了!
周蘭香坐在小板凳上沒起身,沖張同志笑著點點頭,“張同志,你炕上坐!等我先把這張煎餅攤完。”
攤煎餅火候最重要,面糊糊放到鏊子上就不能停手了,周蘭香說完就專心攤煎餅。
這個煎餅鏊子是小進年前就找來的,聽說是從柳林大隊一家早年從山東過來的人家用十斤苞米粒子換的,就預備著年初六吃煎餅用。
以前他們家也有一個煎餅鏊子,爺爺去世以后不知道讓韓家誰分走了,韓進也不去找,好男不吃分家飯,他什么都能給香香掙回來!
屯子里大部分人家過了初五這個年就算過完了,好吃好喝的大部分都吃完,剩下點也得留著后面的正月十五和二月二龍抬頭了。可周蘭香他們的年不是這么過的,初六送窮神吃煎餅,初七人日吃面條,初八祭燈吃五谷粥,一直到過完正月十五,每天都有講究的。
以前在爺爺家過年的時候小進就跟在香香身邊,幫她一起準備每天的吃食,像她一樣認認真真地遵照這老祖宗的規矩過年。
那時候香香也沒注意這孩子多重視這些,可分開這么多年,今年他們又一起過年,才發現那些細節和講究他都默默記在心里,甚至年前就一聲不吭地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出來了。
過了初五他就要跟楊爺爺去拜訪幾位爺爺的老戰友,今天一早搭林場運木材的大車進縣城了,走的時候不但把煎餅鏊子里的炭火點好,還說進城要買一包彩色小蠟燭,預備初八祭燈的時候放小燈籠里,比供銷社的白蠟好看。
當然,也叮囑香香他要回來吃煎餅。
周蘭香專心攤煎餅,女干部張紅也被吸引過去,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這么攤煎餅。
東北人更愛吃實在的饅頭大餅,攤煎餅的本來就少,雖然年俗說正月初六送窮神攤煎餅,可那是老一輩的講究,現在提倡移風易俗過春節,老講究早就沒人愿意聽了,更別提費那么大的勁做這些不太好吃的東西了。
可張紅發現周蘭香做得煎餅不一樣。其實從進屋開始她就發現了好多好多跟她走訪的農村人家不一樣的地方。
外表上看,這間小土坯房子跟其他農村的房子沒什么不一樣,甚至還比大部分農村人的土房子看起來差一些,她早就聽說過周蘭香的事,來之前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面黃肌瘦哭哭啼啼的農村婦女,可進門就完全沒這種想法了。
這間小屋一進來給人的感覺就是干凈亮堂,屋里沒幾樣家具,也沒顯眼的擺設,可就是讓人看著哪兒哪兒都舒坦!
甚至比她去過的絕大多數城里人的房子都干凈舒服。
再就是周蘭香這個人,太漂亮了,漂亮得超乎她的想象!
這哪是個被婆家磋磨六七年的離婚婦女,就是城里坐辦公室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文化人也沒這么年輕漂亮的!據說她過年25,可看那水靈靈的樣子,說她是20歲正上學的小姑娘更讓人相信!
張紅打量了幾眼周蘭香就被煎餅的香味兒吸引過去了,這煎餅聞著可真香!張紅來到農村幾天沒吃飽過的肚子開始咕嚕嚕地響,動靜大得她的臉一下就紅了!
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陳美蘭,發現陳美蘭的臉更紅,她的肚子也在響!
這煎餅到底放了什么,怎么能這么香!
不但香,看著也真干凈,她小時候也見過有老太太坐在露天攤煎餅,一邊攤一邊燒火,煙熏火燎黑灰到處飛,看著就不想吃了。
可周蘭香這煎餅攤得奇怪,竟然是坐在屋里攤的,而且干干凈凈,沒見她燒火,更沒見一點煙和灰。
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在鏊子里點了炭火。這個辦法好是好,可也太浪費了吧!現在木炭多難買呀!她奶奶有冬天考火盆的習慣,她爸媽沒辦法,天天早上起來去外邊燒木頭給老太太架火盆,每天早上眼睛都熏得通紅。
也不知道周蘭香從哪弄來的碳,她這日子過得可真不像離婚女人,不怪陳美蘭說她心眼兒多,確實得防備著點!
周蘭香快手快腳地把一張煎餅攤完,用鐵鉗子把鏊子下邊裝炭火的鐵屜子抽出來,又拿雪白的屜布把煎餅和面糊糊都蓋好,又洗了手,才坐過去跟張紅和陳美蘭說話。
她當然也聽見兩人肚子叫了,可看表情就知道,這倆人今天可不是來找她嘮嗑交朋友的,她也就別瞎好心讓人家吃煎餅了。
本來她還想給尾巴根兒受傷的陳美蘭拿個軟乎乎的鵝毛坐墊,現在也算了,還是裝不知道吧。
周蘭香開門見山,“張同志,我知道你們蹲點干部工作忙,今兒個來找我是有啥事?”有事趕緊說完,小山和小進就要回來吃飯了,她還得準備卷煎餅的肉醬和配菜呢。
張紅越看周蘭香越不對勁,她怎么對城里來的干部這么自然,一點都沒有農村婦女看到城里干部的敬畏羨慕自卑和懼怕,跟她說話就像跟普通鄰居嘮嗑,這讓她心里很你不舒服!
“周蘭香,我是來通知你明天去識字班上課的。你已經缺課三天了,再不去我就要通知你們生產隊扣你的工分了。”
陳美蘭趕緊加了一句,“你前三天沒去也得扣工分!再缺課就是不配合革命工作!我們就得通知小隊和大隊,把你當反動典型批判了!”
周蘭香的臉上沒有他們預想的害怕,竟然還是溫和的,說話也輕聲細語一點沒著急,“張同志,這可能有哪里整岔了,我肯定不在識字班名單里,我認字,這我們六隊的隊長和所有社員都知道,陳美蘭同志也知道。前幾天在大隊部我還當著她和我們大隊婦女主任的面說過這事兒,我們大隊婦女主任能給我作證。”
陳美蘭的臉騰地紅了,“你說你認字就認字?都像你這樣我們這識字班干脆別辦了!”
周蘭香還是好脾氣地給張紅解釋,“那我給你們念一段報紙吧,你看這墻上糊的報紙,你隨便指一段。”
張紅還真不信,就隨手指了一段,周蘭香流利地讀了下來,一個字不差,“…張同志,我也覺著辦識字班是好事,如果我不識字,肯定會去學。我們屯子有不少不識字的婦女,要不你再去動員一下他們。只要把話說清楚了,大伙都不是不識好歹的,哪能愿意做個睜眼瞎,至少學了隊里年終算賬能看懂賬本也好!”
張紅心里一陣惱怒,覺得周蘭香這是在嘲笑她瞎折騰,“你從哪學的認字?以前上過識字班怎么不跟隊里匯報?你這是隱瞞事實你知道嗎?深挖下去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周蘭香不想跟他們起沖突,這個年代很多事都是說不清的,她還想過消停日子呢,“我沒上過識字班,是我弟弟教我的。”
張紅也看見新做的大炕柜那邊的情況了,釘在墻上的簡易木板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小學到初中的課本,墻上還有好幾張獎狀,其中最顯眼的一張是獎勵周青山同學在初中畢業考試中取得了全學校第一全縣第二的好成績。
張紅的腦子一動,“周青山是你弟?他今年要上縣城高中了吧?政審合格嗎?如果你不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就寫材料去公社和縣教育局反應情況,他上高中的事我們要繼續考察一下再決定。”
“我是縣教育局下屬婦聯的主任科員,這事我還是有發言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