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香看著小山熠熠生輝的大眼睛,里面充滿了對未來的向往和渴望,她決不能讓弟弟再落得那樣的下場!
她和小山是欠爹娘的養育之恩,可決不能再用犧牲一輩子來還!誰都別想再讓他們姐弟過那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山必須上學!他那么聰明好學,就是現在還不能考大學,多學一些知識對以后也能有很大幫助!
而且他才十四歲,缺吃少穿地長得又瘦又小,現在輟學了就得在生產隊干活,決不能讓他累得個子一直沒長起來坐下一身病最后還殘疾了。
小山也愛上學,姐姐問他考試的事,他馬上就笑得特別自信:“還有一周考試,學校不上課了,放假讓我們自己回家復習。姐,你放心吧,我們老師說我肯定能考上!”
周蘭香笑著點頭,不想看小孩兒因為張桂榮傷心,故意逗他:“我知道你肯定能考上!姐盼著你考上高中,以后上大學,做咱屯子、咱公社第一個大學生!到時候姐去送你上學,站大學門口跟你照個相片,拿回來全屯子人得排隊來看!那才叫給姐長臉呢!”
小山沒被姐姐逗笑,而是特別嚴肅:“姐,我考上大學就把你帶走,到時候你就不用在這受氣了。”
姐姐現在的生活有多難就是不跟他說他也知道,雖然姐姐說要離婚,可這個婚有多難離他比誰都清楚。
進哥一直認為是姐姐不肯離,自家事自家清楚,最大的困難不在姐姐愿不愿意,而在爹娘那里。
周蘭香不想讓弟弟分心影響考試,拍拍他的手:“姐都打算好了,你放心吧,以后肯定不受氣了!你好好考試,考上了姐還有好多事要你幫忙呢。”
姐弟倆剛說了幾句話,就聽上房那邊傳來關門聲,還有張桂榮帶著怒氣的嚷嚷:“親家母,你別攔我,我得去看看!這死丫頭要是敢自己吃獨食眼里沒男人更沒老人,看我不收拾她!這也太不像話了!就沒見過這么黑心肝的東西…”
周蘭香和小山緊張地對視一眼,瞬間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他們在屋里燉雞的時候栓著門,外面沒聞著這么明顯的香味兒,可張桂榮來了之后把門大敞四開,馬上就讓王家人聞著味兒了,王老太太就念叨給張桂榮聽,拿她當槍使讓她來把肉端上房去,再收拾吃獨食的周蘭香一頓。
小山馬上往外間跑:“鍋里燉著雞湯呢!是進哥拿來的雞!”說完想到了什么,又補充一句,“進哥拿錢從葛四奶奶家買的。”
前些天韓進的娘罵得滿屯子都知道了,說韓進偷了家里的雞,拿出去跟幾個二流子在小河邊烤了吃,把老太太氣得都要瘋了。
這時候家家只讓養那么幾只雞,少一只都是天大的事!
他二嫂也跟他娘一起到處宣揚,整個大隊甚至大半個公社都知道韓進又干了一件偷雞摸狗的事了。
更氣人的是,第二天韓進家鄰居王罐子的婆娘就說自家的雞也丟了,雖然沒明說,可話里話外就是賴韓進偷的。
后來韓進在他家灰堆里找著雞毛和雞骨頭,大伙才知道是這女人嘴饞了偷吃雞又怕婆婆罵,就賴在韓進身上,反正他能偷自己家的也能偷鄰居家的嘛。
周蘭香敢肯定,這么想得人屯子里不在少數。
聽到小山明顯維護韓進的這句話,周蘭香又是傷感又是想笑,看來在別人眼里她跟韓進是真生分了啊,連小山都怕她不相信他。
不過這時候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她不讓小山掀鍋去盛肉,而是一邊下炕一邊吩咐他:“先把門插上!”
說著人已經來到外間廚房,拿起一個陶罐快手快腳地去盛肉,好在是這倆孩子燉的湯,雞就那么一整只下鍋了,連雞頭都沒剁下來。
周蘭香迅速把雞裝到陶罐里,張桂榮已經在外面推門了:“周蘭香!你給我開門!開門!我說你大白天的插啥門呢!原來是在屋里吃獨食!你個喪良心的!你那心肝都是黑的!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丟人現眼的玩意兒!”
周蘭香姐弟倆已經顧不得她這么一嚷嚷外人怎么看了,周蘭香一邊把雞湯往陶罐里盛,眼睛一邊掃過灶臺,上邊有個小籃子,里面是一籃子大大的紅皮雞蛋。不用說,這也肯定是韓進拿過來的,她家里那三只雞下的蛋從來都是王五福撿到上房去,她是一個都看不著的。
“小山,去開后窗戶,你先跳出去,把雞蛋也帶出去。”留在這待會兒在張桂榮眼里肯定又是一個罪證。
小山還有些慌,知道這事兒肯定不能善了了,到時候雞湯和雞蛋都保不住,姐也得讓娘和婆家罵一頓。可聽姐姐這么一說,眼睛馬上就亮了。
他們住的是西廂房,后窗出去就是家里的大柴火垛,有柴火垛擋著,小山溜到后園子就能誰都看不見地拿著東西跑了。
后窗小小的,但小山瘦小身體也靈活,幾下就鉆了出去,把一籃子雞蛋也帶了出去。
周蘭香也把雞湯一滴不剩地裝在陶罐里,蓋子蓋嚴實了從后窗遞出去。張桂榮已經在砸門了,罵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不但王許氏和大嫂馬谷雨、小姑子王五福過來了,連隔壁鄰居徐寡婦的娘家媽徐張氏也趕過來看熱鬧了。
張桂榮的罵聲越來越大,一邊砸門一邊用腳踹,還帶著拉長聲的哭嚎,不用想就知道,待會兒半個屯子沒上工的都得讓她招來。
小山接陶罐的手有點抖,大眼睛驚慌地看著姐姐。他從小被教育著要聽娘的話,要孝順,還從沒干過讓娘這么生氣的事,而且門外那么多人,他能跑,可姐姐跑不了,他現在真的不知道鬧這么大要怎么解決了。
就是他能把雞肉拿走,可味道散不了,她娘還是不會放過姐姐的。
周蘭香卻沒慌,用力握了一下小山的手:“你把東西藏起來,然后快跑去大隊部找婦女主任,說咱家要出人命了,說老王家虐待媳婦、迫害婦女,要把姐打死!”
看小山張大嘴巴吃驚的樣子,周蘭香忽然就有心情笑了,弟弟現在還是個小孩子呢,還沒長到后來那個一肚子心眼兒誰都能繞進去的樣子,真是可愛。
她給弟弟解釋:“不這么說她肯定不來,你說得越嚴重她來得越快!記住,別管真假,你就往嚴重了說,姐就等著你救命呢!只要她來就行,來了不是真的她也沒招兒,事后你就說你嚇傻了,以為老王家真的要打死我呢。”
婆媳矛盾或者婦女之間吵個嘴打個架在農村都是常事,大隊婦女主任不可能每次都去調節,總得分個輕重緩急,想讓她馬上來,就得說得特別嚴重,還得上綱上線,讓她不敢不來。
小山機靈,馬上明白了:“她要還是不趕緊來,我就說她不給解決我就去找公社!”
說完就跑了,現在要救姐姐只有大隊婦女主任了!十萬火急!
周蘭香卻并不急,任張桂榮在門外叫罵,幾乎要把她家那扇破木門踹爛也不著急,慢悠悠地關好后窗,坐到炕頭給自己披了件棉襖,現在還不是開門的時候。
張桂榮在門外鬧騰得越來越厲害,已經開始拍著大腿哭嚎了:“…我上輩子是把人家孩子扔井里了!做了大孽了!生了這么個黑心肝的畜生!”
哭得肝腸寸斷,一副要把自己哭死的架勢。
王五福接替張桂榮接著踹門:“二嫂!你出來!你這是干啥!心里還有沒有老人了!你趕緊出來!娘在外面呢!娘讓你出來!”
周蘭香不搭理他們,喝了口韓進剛給她端的熱水,竟然是白糖水。她一口氣都喝了,才沖門外聲音不是很大地回應了一聲:“娘,你等等,我身子虛,得慢慢下炕給你開門。”
門外靜了幾秒鐘,張桂榮聽到她回應嗷一聲拔高了調門,又是一通大哭:“我這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啊…”
徐寡婦的娘徐張氏眼角一顆黑痣,眼睛咕嚕嚕亂轉,也跟著沖屋里喊:“滿囤家的,你這是干啥呢?屋里有啥見不得人的不讓人看啊!養漢老婆(出軌偷情的女人)才大白天插門呢,你好好地咋也整這出?趕緊開門吧,有啥事兒躲著也不是辦法!”
一邊說一邊趴到窗戶上極力往里張望,可惜周蘭香家的窗戶紙是最便宜的黃麻紙,又黑又厚,透光太差,周蘭香又是個勤快的,窗戶紙雖然破舊,可修補得特別好,一個洞沒有,她什么都不看見。
周蘭香也懶得跟她爭,聽著院子里腳步聲越來越雜,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王五福被徐寡婦的娘提醒,已經讓王滿銀帶著人去后窗戶堵著了。就怕周蘭香屋里藏的野漢子跑了。
鬧騰了一會兒就到生產隊放工時間了,院子很快里傳來幾個放工后趕過來的婦女的聲音,都是平時跟周蘭香處得好的,其中趙淑芳的嗓門最大:
“周嬸子,你這是哭啥呀?蘭香啥樣人咱全屯子誰不知道,說孝順、賢惠、能干活誰比得了她?你這不分青紅皂白就往她頭上扣屎盆子,還帶著人在她門口這么鬧,誰親誰近你不知道啊?”
趙淑芳小名芳丫,跟周蘭香一樣,是本屯子姑娘,后來嫁人也找了本屯子的孫拴住。她比周蘭香大幾歲,小姐妹倆從小一起采野菜打豬草,長大了一起上生產隊干活,雖然一個急脾氣一個性子溫柔,一個高大一個嬌小,可倆人都是隊里排的上號的勤快人,特別對脾氣,這些年處得非常好。
趙淑芳身板壯實嗓門粗大,孫拴住更是壯得像頭牛,兩人生了兩個牛犢子似的兒子,連最小的丫頭都比屯子里同齡的男娃娃壯實。所以這一家在屯子里過得很是不錯,掙得公分多分得錢糧足,又誰都不敢欺負,她也特別敢說話,看見啥事不平就吼一嗓子。
今天來的大部分人都是來看熱鬧的,說周蘭香不開門是屋里藏了個男人,還真沒人信。周蘭香是本屯子長大的姑娘,又做了本屯子的媳婦,天天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她的人品大家沒有不相信的。
聽到趙淑芳的話,好幾個嬸子大娘也開始勸張桂榮,讓她別這么鬧了,哪有當娘的隨便編排自己閨女找野漢子的!
周蘭香走到門邊,沖外叫了一聲:“芳丫姐,趙四嬸、桿子嬸,你們拉著我娘點,我身子虛,怕給我娘打一頓以后真懷不上孩子了。”
她叫的幾位都是平時跟她關系好的,一聽趕緊答應下來,趙四嬸和桿子嬸拉住張桂榮,也有意無意地擋住王許氏,芳丫姐厚重的大身板直接擋住門,一副誰敢往里闖先過她這一關的架勢:“小香,你開門吧!我看誰敢動你一手指頭!”
周蘭香把門打開,趙淑芳一把把她扶住:“小香,你看你瘦得!臉色兒咋這么差!趕緊上炕!這小月子最傷人,可得好好養著!”
王五福不管別的,有趙淑芳在她也不敢往周蘭香身邊湊,直接越過他們沖進屋里四下查看。就這么兩小間破土房,連個能藏人的地方都沒有,一眼就掃個清楚。
雖然有個小后窗,可成年男人根本鉆不出去,讓王滿銀去堵人肯定也沒啥動靜。
王五福看完里屋又跑到外屋,一把掀開木頭鍋蓋,指著沒來得及刷的鐵鍋就嚷嚷起來:“娘!娘!你看看!看看呀!這鍋里還有油花呢!這屋里都是肉香!肯定是她自個偷吃肉了!”
周蘭香帶著芳丫姐幾個跟她關系好的進里屋上炕,讓看熱鬧的和王家人隨便看。
外屋鍋臺邊馬上圍了一圈人,撲鼻的肉香就是證據,周蘭香偷吃的事實坐了個實實在在!
張桂榮一嗓子嚎得直沖云霄,生無可戀地堆睢在鍋臺邊,哭得天塌下來一樣:“親家母,我對不起你!我這張老臉讓這死丫頭丟沒了!我沒臉見你啊!”
王許氏撩起衣襟擦眼睛,一句話不說,被媳婦傷了心的好婆婆樣子做了個十足,分外惹人同情。
王五福咋咋呼呼地往屋里沖,指著周蘭香的鼻子破口大罵:“周蘭香!你還要不要個逼臉!爹娘都沒吃上呢,你自個大嘴馬哈(厚著臉皮)地偷吃!你也不怕噎死!不怪你懷一個掉一個!就你這樣缺德帶冒煙兒的你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到死都是個老絕戶!”
趙淑芳啪地一下打掉王五福快要戳到周蘭香臉上的手指頭:“當小姑子的這么說嫂子,這就是你們老王家的門風?咒自個侄子,你這狼心狗肺的以后就能積德生兒子了?別到時候婆家都找不著!沒人敢要你個攪家精!”
王五福十六歲的大姑娘了,生兒子找婆家這種話她沒法接,氣得沖周蘭香跳腳:“周蘭香!你等著!看我哥不揍死你!”
芳丫姐寸步不讓,就要沖上去跟王五福干架,周蘭香不管他們怎么吵,反正那么多人看著,肯定打不到一起去,罵架沒人能罵過芳丫姐。
她低低地跟陪在她身邊的趙四嬸說了幾句話。
趙四嬸平時話不多,但是心里特別有成算。聽周蘭香說完拍拍她的手,悄悄叫上兩個巧嘴嬸子往王家上房去找王滿囤說話去了。
周蘭香還是坐在炕上不動不說話,任他們鬧騰出一場大戲。
該聽的人還沒來,這個時候她只要保證自己不挨打就行,說別的根本沒必要。
他們鬧得越大越好,待會兒她說話的時候聽得人也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