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傾身,總是帶著暴躁和戾氣看人的黑眼睛沉沉地盯住周蘭香,在她一直都溫柔微笑的臉上梭巡了好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把被子拿起來給周蘭香披上。
垂著眼睛反復仔細整理好一會兒,毫無表情的臉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顯得嚴肅又有些陰郁。
但了解他的周蘭香放心了,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隨時都要爆發的煩躁。
周蘭香任他折騰,很老實地坐著。這孩子從小就有這個怪脾氣,心里一有事就愛折騰她。
小時候每次回他爹娘那里,回來都會繃著小臉兒生悶氣,很小的時候就咬她手指頭,有一次沒控制住力道咬出個牙印兒來,后來就不咬了,改玩兒她手指頭。
再長大點了,五六歲的小娃娃就要求給她梳頭,一遍一遍把她一頭黑亮柔順的長發理順,特別珍惜地每一根發絲都要妥妥帖帖才行,還有一次把她衣服上所有的褶子都抻平了。
折騰夠了他心情也就好了,接著活蹦亂跳地跟她耍賴調皮、跑出去闖禍氣得爺爺拿著煙袋鍋子要刨他。
今天韓進的心情特別不好,反復整理了老半天,整理夠了忽然兩只大手一緊,連人帶被子她提溜了起來。
周蘭香嚇了一跳,上次見他鬧脾氣還是他十二歲的時候,雖然已經比她高了很多,可還是個孩子,哪像現在一樣,一個不順心就能把她提溜起來了!
周蘭香倒是沒怕,平時從來都是溫柔帶笑的人,非常難得地對人瞪眼睛:“韓進!你找打是不是?!”做了那么多年姐姐,教訓他已經成了本能。
韓進看周蘭香跟他瞪眼睛,好像心情一下就好了,拎著她故意晃了晃才把她放下。
一放下周蘭香從被子里掙扎出來,照著他身上就打了兩下:“你怎么這么皮!再跟我使壞看我不揍你!”熊孩子看著瘦,身上硬邦邦的,打著手疼。
以前抬手還是能夠著腦袋的,啪啪打兩下雖然不使勁可是聽著解氣,現在可好,跳腳都不一定能夠得著腦袋了!
韓進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把腦袋湊過去,方便她打,臉上還是拽拽地不愛搭理人的樣子,可周蘭香太了解他了,要是沒跟她鬧別扭,他肯定會說:“香香,往這兒打!你看你瘦得,貓都比你有勁兒!”
周蘭香抬手,還是沒舍得打。說她瘦,他也瘦啊,一伸頭脖子上的青筋都看見了。
一想到這么個高高瘦瘦的大孩子,再過幾十天就受冤枉受騙進了監獄,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她哪還打得下去手。
周蘭香拿起枕巾輕輕給他擦頭發,努力忍住不讓自己哭。
他們可得好好活著,像夢里韓進最后跟她說得,把以前受得苦都補回來!
韓進也不鬧騰了,就這么老老實實讓她擦頭發。姿勢很別扭也肯定很累,那么高的大個子,低頭彎腰還不行,得屈腿才能讓她坐在炕上夠得著。
小山從外間廚房伸頭進來看了一眼,大眼睛笑瞇瞇地,看他們沒吵起來也沒生悶氣,放心地縮回去燒火了。
周蘭香看著又笑了,原來這小孩兒在外間貓著(躲著)呢。她這才注意到炕比剛才睡著時熱了不少,屋里還有一股香香的肉味兒。
韓進的頭埋在枕巾里任她輕輕地擦著,聲音有些甕聲甕氣地,還帶著氣呢:“香香,你剛才叫我韓進。”
這小子從十一、二歲開始,就徹底不叫她姐只叫香香了,只有很小的時候他闖了禍心里忐忑或者哄她的時候才會老老實實叫香香姐。
他說得不是問句,可周蘭香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問她,你怎么叫我韓進,以前從來都從不連名帶姓地叫他大名的,是生氣了嗎?
韓進原來不叫韓進,他家親兄弟五個,堂兄弟十幾個,他最小,他們這輩是立字輩,爺爺給他起的名字叫韓立新。
當然這是解放以后國家人口普查寫在戶口本上的名字,沒上學以前屯里人都叫他小狼崽子,爺爺高興了叫他胖孫、乖孫,不高興了叫他土豆、小猴兒、小屎蛋兒,看心情隨口取名隨口叫,想起什么叫什么,反正叫哪個韓進都一跳老高很不高興。
而小時候周蘭香帶著他,他不說她也知道他的想法,給他取了一個只有他倆知道的小名,叫崽崽。
別人說他是小狼崽子,她覺得這么叫總是在提醒韓進他是被家里人扔了的,聽著難受,就告訴他,他是爺爺和姐姐的小崽崽,寶貝著呢,絕對不是小狼崽,不嚇人也不會被扔掉。
等他上學,老師讓在本子上寫自己的名字,他想寫崽崽周蘭香哄他說這名字就咱倆叫,誰都不讓知道,他才高興地不寫了。
可又嫌棄韓立新這個名字又難聽又難寫,先是把三個字精簡成兩個,叫韓立,后來長大一點就折騰著改戶口本上的名字,可是這熊孩子學習不好,去公社改名字的時候爺爺為了督促他考試能再進步幾名,就給寫了“韓進”這兩個字。
這些年屯子里的年輕人被他從小嚇唬著,都叫他韓進、進哥、進子,時間長了只有一些長輩還開口閉口小狼崽子地叫他了。
周蘭香有些為難,以前叫他崽崽,那是十歲以前,現在他是十九歲的大小伙子了,再這么叫他肯定不高興了。
夢里他們重逢時他已經是四十歲的大男人了,更不能叫小名,她就隨著小山叫他小進。
周蘭香試探地叫他:“小進。”
韓進的頭埋在枕巾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覺得手下的腦袋頓了一下,脖子硬了一瞬又軟了下來,然后才慢騰騰甕聲甕氣地答應一聲:“干啥?”
周蘭香笑,這是勉強湊合滿意的意思。
“小進,你咋不穿棉襖?多冷啊,今天隊里開始送糞了吧?在外面穿這么少能抗風嗎?”
雖說年輕人火力旺,可他一件綠軍裝里面好像就穿了件白襯衫,這身打扮在這個年代很時髦,他身高腿長五官立體,穿著是很帥氣好看,可這都落雪了,怎么都扛不住吧。
韓進就著這么一個別扭的姿勢讓她擦頭發,她怕他累推推他讓他自己擦,他執意把腦袋伸過來不肯走,她也只能接著擦。
聽她問話,只悶聲答了一句:“不冷。”還是帶著跟她鬧別扭的語氣,但又舍不得真的不回答她的問題。
這是這些年來他們見面少有的她不教訓他也不提王滿銀,他恨不得她說得每一個字都只跟他們倆人有關才好。
周蘭香馬上聽出來了,這小子這是不愿意跟她說穿衣服這個話題呢。
小山端著一個燒著炭火的黃泥火盆進屋,放到周蘭香身邊,笑嘻嘻地揭他老底:“進哥聽說姐找他,趕緊跑回家脫了棉襖洗了澡還里外換了一身新衣裳!連褲衩都是新換的…哎呦!進哥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說了!疼疼疼!”
韓進紅著臉把小山按在炕上,拿枕頭把他悶住,一眼都不敢看周蘭香,連耳朵都紅透了。
周蘭香沒敢笑出聲兒來,這孩子真是長大了。
小時候也沒見他挑過穿衣服,都是她做什么他就穿什么。不過夢里他長大以后,就特別地愛捯飭,都四十多了也是這樣,每次見她都得洗澡換衣裳,聽小山說還每次都去找理發師吹個發型再去見她,真是越大越愛面子,可不能笑話他,要不肯定得急眼(惱羞成怒)。
周蘭香很嚴肅地教訓小山:“小進愛洗澡講衛生多好,可比你強多了!再說他這么穿多好看吶!比葛紅軍回來穿那身兒還精神!也比那些城里來的知青穿著好看!”
葛紅軍是葛老蔫家參軍的二小子,參軍幾年在部隊干得可好了,聽說馬上要升排長了。前兩年穿著軍裝回來探親,大家都圍著看,村里的年輕人都羨慕死他那身軍裝了。
聽周蘭香這么說,韓進的眼里閃著亮晶晶的笑意,嘴角已經壓不住地翹起來了。這才沖小山晃晃拳頭放開了他。
可還是不好意思看周蘭香,扯扯身上嶄新的綠軍裝背對著她坐下,腰板挺得筆直,脖子耳朵卻紅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