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爐新樣,通行將遍于萬方御筆摛華,神妙互分于體。”王禹偁詩文選 “臣謹諾。”周忠本以為自己這個水衡都尉僅僅只是一個鑄錢的工頭,主要權責是為皇室鑄造禁錢、保證貨幣質量與數量。若是如此的話,那么誰來做水衡都尉都可以勝任。
然而沒想到在皇帝口中,水衡監還能發揮如此重要的影響力。想到自己發行貨幣的數量將影響整個天下的物價、貨殖,更重要的是還能因此在朝廷大政方針的決策上擁有一定的話語權。話語權意味著什么,不用多說,周忠也明白水衡監的權責經過這次重新定義后,會給他手中的權力帶來怎樣的增長。
“若按陛下所言,水衡、平準二監相得益彰,彼此補益,足以富國強兵。”事關權位,周忠自然要為水衡監多爭取權力。
荀攸看了眼周忠雀躍得有些忘乎所以的神色,輕聲說道:“此法雖好,但臣以為,放之一城、一郡、乃至一州之內皆可施用,然則若是放之天下,則未必可行。”
周忠愣怔了一下,接口問道:“這是何故?”
“且不說平準監如何查出一州之地缺錢多少,但若說揚州缺錢十億,長安便要另鑄錢十億,使之運往?關中距揚州千里之遙,路上耗費時日,等錢運到了揚州,彼州也未必還缺錢十億。”荀攸一語中的。
這種實際操作上會出現的問題只需想一下就能知道,在古代信息、交通不便的情況下,朝廷很難對整個市場做出充分的了解和及時的應對。即便是平準監無孔不入,監控天下,朝廷也很難相應的做出應對,除非把水衡鑄幣的權力重新下發地方,但那樣的話,卻又會是另一種情況了。
皇帝也知道在漢代搞精準的貨幣政策有些紙上談兵,但他還好也不是全盤照搬后世的模式,而是有符合這個時代特色的改進。對此,他先是簡單回答了荀攸的問題:“揚州若是缺錢十億,臨近的徐州、荊州未必不會是多錢數億,只需由朝廷下令,讓各州之間互通有無,此事不就可以紓解了?”
然后,皇帝繼續說道:“天下商賈貨殖興盛之地到底占少數,例如長安、雒陽、鄴城等地。朝廷只需在商貿興盛之處安置平準,監察市價,便能舉要治繁、切中肯綮,一地治,而一州治。”
古代其實沒有什么全國性市場,皇帝只需要抓住幾個商業大都會的市場物價,以點帶面,就能撬動這個社會的經濟。
“平準監查訪市價、水衡監鑄錢興業,如若能加上均輸之官,調均谷物等貨物。”司空趙溫悠悠說道:“平萬物之價而利百姓,這便宜之處可就更大了。”
平準均輸是孝武皇帝時用以打擊富商大賈、調控市場物價的經濟政策,起初成效顯著,由于后來太過與民爭利,以及基層執行政策的官吏貪贓枉法等自身原因,導致惹出民怨,遭到廢除。
趙溫這番話提醒了周忠,當初皇帝要重開鹽鐵專營的時候,底下都有一大幫既得利益者起哄反對,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如今若是重開均輸,那自己的立場,就得好生掂量掂量。
周忠下意識的看了眼荀攸,經過上回的那次密談,兩家皆為盟好,荀攸的立場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到他的決斷。
荀攸毫不遲疑的說道:“如今天下未平,四方皆是用兵之處,朝廷若有均輸之官,可從容調度各地糧草,以資軍用。秋收已畢,今年又是豐穰之年,米谷價賤、農人少利,不若趁此在各地重設常平倉,用新錢市谷,以為糧儲軍資。至若均輸之官,可待常平倉建成之后,再緩議行之。”
“荀君此乃謀國之言。”皇帝此時已將頭低下去打量著桌上的新錢,頭也不抬的說道:“常平倉的事先交由太倉令處置,均輸之官要不要重設、或是只設常平倉不設均輸官,這些可先下發承明殿議論現在不說這些,我們先看看這新錢吧。諸公瞧這幾種錢的樣式與規制,那一樣更為適用通行天下?”
說著便伸出手撥弄了一下,拿起一枚新錢來。
眾人這才留心看向面前擺著的幾枚黃燦燦的錢樣,俱是外圓內方,中有文字,與尋常的五銖錢不同的是,這種錢上的文字不是五銖而是建安通寶四個字。這四個字有的是繁復莊重的篆書、有的是形體方正的分楷體、還有一種也是楷書,但是筆畫猶如鐵劃銀鉤、勁瘦淡雅。
趙溫、荀攸等人久在御前,見過不少皇帝御書,一眼便認出最后的那一種字正是由皇帝開創的一種字體,被張昶、蔡邕、鐘繇等書法大家譽為當世一絕的瘦金。
周忠擔心趙溫等人發現不了新錢除字體以外的特殊之處,笑著解釋道:“趙公、荀君,這里頭有個分別,仔細端詳,便可看出,有的錢成色不好,顏色黯淡,那是因為這錢里摻了鉛、有的顏色赤紅,那是因為此錢全為紫銅所鑄。諸如此類,此外,其邊緣還有一圈圍邊,外廓高于錢肉,邊上則依圣意,壓上二十道鋸齒,以防奸猾之民剪邊盜銅。”
通寶錢是從隋唐開始啟用的錢制,到后來逐漸演變成年號錢,在此之前,從漢代至南北朝,都是暢行五銖。皇帝這次將五銖改為通寶,鑄印年號,一是為了加強這個國家的特色,二是為了更加美觀。至于邊上的鋸齒,則是皇帝仿照后世的硬幣,防止有人將銅錢邊緣剪下,盜銅另鑄。
“錢重依然是五銖?”荀攸對銅錢的錢文以及邊上的防盜鋸齒稍覺新奇,應聲問道。
“喏,直徑、形制、重量都與五銖錢相差無二。”周忠答道。
發行貨幣,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防偽,皇帝在這上面可謂是想盡辦法,除了提高錢幣的質量、鑄造的工藝以外,還在外觀上做出了改進,先是邊緣上的鋸齒,然后再就是錢文。
皇帝在前世曾于閑暇時學過書法,這一世在蔡邕、張昶等書法名家的輔導下勤加苦練,已經算得上是小有所成。民間商賈要想偷鑄盜鑄就必須能復刻出錢范,而此時的官方錢范除了銅質、新出現的鋸齒工藝一時難以復刻以外,皇帝還添入了自己的字體。
瘦金體在這個時代尚且是一種新奇、且難以摹寫的字體,至少在它流傳出去之前,尋常的工匠是不能模仿的。
桌上的錢樣雖然很多,但其實并不難選擇,趙溫會意的說道:“錢與文,皆乃先王所造,傳承大道。如今陛下親筆御書錢文,特命通行寶貨,暗合先王至意。愚臣淺見,陛下的這枚御書赤銅錢,正可發行天下,穩定市價。”
“董卓濫發小錢,搜刮財貨,使朝廷失信于民。”皇帝用手指摩挲著那枚精致華麗的錢幣,用自己的手書當作錢幣上的文字,并發行天下,讓皇帝有種將自己頭像印在錢上的成就感。
他感慨著說道:“如今只有重鑄好錢,百姓才會愿意去用,而不是以物易物。之后興復貨殖,修養民力,也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