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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如水益深

  太尉朱儁因為與驃騎將軍董承爭論不下,激怒不已,又因在滄池邊吹了冷風,登時便昏迷在地,一病不起。這一倒連皇帝也驚動了,董承心懼之下,連連請罪,又主動派人趕往朱儁府上看望致歉,這才算了結。

  “你去告訴杜騭,朱公現在不見外人,就算是病好了,也不稀罕驃騎將軍過來關心!”太尉屯曹掾杜襲正襟危坐于席榻之上,面色冷硬的對門下吏囑咐道:“把他送的東西也都拿回去!”

  “誒。”坐在對面的太尉長史郭嘉此時說話了:“人雖不堪,但送來的東西又有何辜?留下吧。”

  自朱儁病倒后,兒子朱皓遠在南陽一時趕回不及,為了照顧起居,麾下的這幾名僚屬便常常過來看望。此間便屬郭嘉這個長史最大,朱家的蒼頭們見杜襲面色雖然不豫但到底沒有說什么,便默認了郭嘉的主意,到門口將董承托杜騭送來的東西收下,又將人勸離。

  見人走后,杜襲氣仍未平的說道:“董承匹夫,把明公氣成這樣,國家卻一罪不問,這還有王法么!如今滿朝公卿都在為明公抱不平,董承是迫于形勢才低頭認錯,我等擅自收了他的禮,豈不是意味著要與他緩和關系了?明公醒來后知道了,恐怕又要氣上一場!”

  郭嘉此時沒了往日的嬉皮笑臉,他難得正經了起來,嚴肅的樣子讓杜襲頗有些不習慣:“滿朝公卿都在抱不平?為什么?有誰是真的在為朱公抱不平,又有誰是想借機攪弄是非,想將事情弄大,好逼迫董承乃至于陛下退讓…只要董承認了錯、服了罪,那管公也自然能從獄中釋放了。”

  “這與管公的事情有何干系?”杜襲一愣。

  “也不看看此事是因何而起!”郭嘉推案而起,略有煩躁的在原地挪著步子:“因為管公的事,明公才會去與董承爭辯,從而被氣暈厥。眼下所有人都在拿著個事攻訐董承,想讓他服罪,從而開脫管公…可這一切,又有誰是真的在乎明公安危!”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杜襲隱隱有些不安,或許他剛才不應該默許對方留下杜騭送來的賠禮,或許郭嘉并不是徹頭徹尾的向著朱儁——他心里忽然焦躁起來,當初他擔任雒陽令,因為不慎參與了營修雒陽宮室、造勢遷都的事被罷黜,后來要不是朱儁賞識他治民的能力,向皇帝求情,他杜襲哪里會有今日?眼下不管郭嘉究竟站哪邊,杜襲雖是潁川人、但也知道‘君臣之義’,他要為朱儁考慮!

  “即便是這些人另有所圖,只要能讓董承服罪,又有什么關系呢?”杜襲看著在原地走來走去,似乎有滿腹心事的郭嘉,振振有詞:“更何況管公不過是在文章里談及劉氏緣由,這本就是上古之證,何來非議妄議之說?事后一并除釋,讓董承俯首,這難道不是讓天下人彈冠相慶的事么?”

  “你不懂?”郭嘉哂笑一聲,腳下一頓,站在原地注視著杜襲:“那我不妨與你多問幾句,董承為什么要陷害管公?”

  “自然是當初管公中途下公車,譏諷董承居公位。董承讓位三公,心里懷恨,如今董皇后有孕,他便日見張狂,想起舊恨,于是挾私報復。”杜襲想也不想就說道。

  郭嘉并不滿意對方這個眾所周知的答案,緊接著問道:“當初管公下車的言論,單只得罪了董承一個人么?”

  “這…”杜襲一時愣住了,一個不好的念頭突然在他腦海中閃過,他不可置信的問道:“可若是如此,為何…”

  “為何?”郭嘉有些感到好笑的說道:“楊公、黃公等人接連離去,杜君以為這都是董承的功勞么?”見對方默然不語,郭嘉又說道:“眼下眾人眼里都盯著董承,可心里卻惦記著…”

  “奉孝!”杜襲驚的站了起來,他惶恐不安的看著對方,急忙打斷了對方越講越露骨的狂言:“夠了,如今我等要顧念的就是如何保全明公,再讓董承認罪。”

  “我等不正在商議此事么?”郭嘉莫名的看向杜襲,仿佛對方說了什么好笑的話:“明公本就得以保全,董承如今已經認了錯,彼此只要互不追究,脫離這場風波即可。倘或如你所想的那般不依不撓,只會淪為魚肉,為人所利用。”

  “這豈不是縱容董承繼續為惡下去?”杜襲不禁大聲說道,明明繼續糾纏下去就能聯合聲勢打擊董承的氣焰、連帶的還能救出管寧,可郭嘉卻一味的要息事寧人,避免卷入紛爭。既然同樣都能達到目的,何必要用郭嘉那種忍氣吞聲的法子?

  “現在是不縱容也縱容了!”郭嘉繞過桌案,幾步走到杜襲面前,他生來就體虛,此時情緒激蕩,一番話竟是讓他喉嚨干啞,咳嗽了幾聲:“現在是天子在背后要借董承之手收拾管公這些狷狂清高、擅議朝廷的名士,本來一切按部就班,可中間卻橫出了明公被董承口角氣暈,事情就難辦了。現在若董承招架不住,天子的一番心思也會白費,一旦如此,自黃公、楊公等人離開后的朝堂格局又將大變,這種變化絕不是天子想看到的…”

  皇帝就是要借這個機會重挫這些名士們的銳氣,讓他們受了教訓,知道現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可以肆無忌憚的說漢祚將盡、天子昏庸的時代了。這一次先把刺頭的名士們收拾服帖,緊接著從秘書監扶持幾個文人引導輿論,待下一次徹底推行深度改革時,就不會有那么大的輿論風浪了。

  抱著這樣的念頭,皇帝才會放手讓董承去肆意妄為,即便是在朱儁這件事上,董承讓皇帝很生氣。但在眼下皇帝也不會因小失大,讓對手們借助勢頭將他壓過去。

  “也就是說…國家是不會給明公主持公道了?”杜襲癱軟似的坐回席上,有些不可置信的說道。

  郭嘉嘆了口氣,低聲道:“至少不是現在。”

  杜襲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就在這時,后面跑進來一個氣喘吁吁的朱家奴仆:

  “主公、主公醒了!”

  二人急忙趕到后室,只見朱儁面色赤紅未消,半靠在榻上喘著粗氣,見著二人來了,他開口一句話便是:“管幼安釋出了么?”

  “近來沒顧得上探聽這些消息。”杜襲走上前跪坐在朱儁身邊,擔憂的打量著朱儁的神色:“華太醫這就要過來了,一會先請他給明公診脈,待無事了,我等再說其他。”

  “去、去。”朱儁有氣無力的擺擺手,吩咐杜襲道:“快去問問,問好了即刻回來報我。”

  “明公!”杜襲哀求了一聲。

  “快去!”朱儁虛弱無力的推了杜襲一把,語氣堅決。

  杜襲不得已只好離開了。

  之后便是郭嘉坐到了朱儁的身邊,他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朱儁,又垂眸低下去,什么也沒說,卻仿佛什么都說了。

  “你是對的。”朱儁聲音低的不能再低,剛好能讓對方聽見:“但我并不后悔蹚這灘渾水,”

  “明公從來都夸我善謀議,可很少有納諫如流的時候。”郭嘉苦笑一聲:“或許這就是明公的堅持吧。”

  “人總是在一件對的或錯的事情上堅持,當年我還笑皇甫嵩,如今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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