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對吏治的再次整肅猶如風一般,沿著某種特定的軌跡,很快從關東蔓延至關西。那些作壁上觀、看熱鬧的關西守令們,由于跟腳不扎實,很快受到了不少的波及。
這是黃琬暗中推的一手,既然要肅清吏治,何不一視同仁?
接下來,像是毫無痕跡般的,安定太守、潁川人郭貢在任上的種種的劣跡都被揭舉了出來。原來郭貢與當地富室勾結一氣,不僅參與隱匿民戶,更將一批歸附朝廷、準備納入編戶的羌氐從籍冊上勾銷,授給了漢人富室充當奴婢。
事情一旦查明,皇帝當即就給了郭貢最嚴厲的懲處,絲毫不顧忌對方潁川士人的身份,并以此為契機,要求涼州自刺史郡守以下,都要嚴明編戶、仔細案檢。
眼見皇帝這次整肅吏治從針對于某一方逐漸擴大化,許多人都坐不住了,開始焦急的設法想讓此事盡早的適可而止。而這正是黃琬所希望看到的局面,只有所有人都感到利益攸關,自己這個司徒、錄尚書事的大臣才有用武之地。
無論是第幾次近距離見識到,黃琬攪動局勢、并將局勢引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的手段,總是讓黃門侍郎來敏感到嘆服。無論是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是奉承,在黃琬府中,他仍嘖嘖稱道:“不患寡而患不均,陛下要整肅吏治,又何拘于關東?自然要天下一體,海內混同才是。如此一來,被整肅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更多的人不愿再厲行整肅。”
黃琬的親族、尚書郎黃射只在一旁奇道:“記得當初安定典農向郭貢贈金,被郭貢怒斥而出。如今才過短短幾年,怎的又與安定富室混跡在一起去了?莫非是涼州風土化人,仁人義士一旦來了這里,都會失了本性?”
“那是安定典農曾與西涼軍劫掠潁川,拿有潁川郭氏印記的金餅去賄賂郭貢,郭貢哪里會收這樣的金子?”來敏哂笑一聲,迅速回到話題:“明公,接下來該怎么做?那些潁川人會出面么?”
黃琬正支著額角沉思,過了很慢很慢的思考才回過神來:“不一定。”
“不一定?”來敏詫異的說道:“朝廷整肅吏治的劍都指向他們了,郭貢出身潁川郭氏,他倒下了,若是不理不顧,要讓旁人怎么看?”
“荀公達,不能以常理論。”作為始作俑者,黃琬沒有來敏那般自信滿滿,而是非常謹慎的說道。
來敏似乎還要再問,但見黃琬思索的神態后,也不便再說了。
從宋氏覆亡開始,黃琬就一直在試圖復盤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先是宋氏仗著宋都懷孕得寵,行跡狷狂,不但對朝廷的政令陽奉陰違,而且還在地方兼并土地,極大得罪了一批右扶風豪強士族。
最后導致關西士人與董氏聯手,一同合作鏟除了宋氏,更是險些將楊氏也陷入連坐。
只是這一切的因由背后總得有一個主持者,董氏這邊若是皇后算半個,那有能力整合關西士人的,除了已故的馬日磾以外,恐怕就只有那個極有才謀的扶風人士孫瑞了…
“士孫君榮…”黃琬低聲念叨著這個許多年沒有出現過的名字,想不到時隔這么多年,對方退出朝堂之后竟還未死心。
“可這又是為什么呢?”聽了黃琬的思索后,來敏不明白的說道:“我聽說曾幾何時,在董皇后尚未入宮的時候,朝野上下爭論皇后的人選,關東與關西士人分別看好的是伏、宋二人…宋氏當初可是關西士人支持的皇后人選,何況自從有孕以后,國家恩寵不斷,如今關西士人卻因扶風這些事就…”
“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黃琬輕輕嘆了口氣,宋氏到底是哪里做錯了,讓關西士人選擇放棄他、從而選擇曾經的對手董氏。
一旁的黃射忽然有些不確定的說道:“會不會,是當初我以尚書臺的名義,讓右扶風董鳳去查宋氏隱匿民戶等情事,然后其情形為董氏探知…”
確實是有這個事,還是黃琬吩咐黃射如此去做,當時他只想借此轉移注意力,讓宋氏與董氏互斗,中間再摻進關西士人,讓朝廷無暇顧及關東清查民戶。結果誰知道最后竟在宮里出了事,后來一連串的事件幾乎都由皇帝發起,董氏等人緊隨其后,讓黃琬半分插手的余地也沒有…
只是經過黃射這么一提,黃琬心里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或許事情的根結正出在他的頭上。若不是他暗中授意龐統等人拉上蘇則,挑起了針對關西諸郡極為較真的民戶清查,關西士人也不會備受壓力、尤其是看到宋氏與楊氏逐漸走得極近,而楊氏又向來是黃琬的支持者。
或許事情的原由其實是關西士人誤以為宋氏靠攏了楊氏,想以關西民戶案檢為途徑向上邀好。所以關西士人處處受迫的情況下,選擇放棄宋氏,而與董氏攜手。
黃琬想到這其中縱然有不少屬于機緣巧合、無意為之,但大體的脈絡卻是已如他所猜測的那般,董承已經與士孫瑞他們站到一起了。
絕對不能讓士孫瑞回來!
即便是楊琦已經退出,如今朝堂上也沒有多余的、合適的位置讓士孫瑞回來與黃琬再度分庭抗禮——除非是先趕黃琬走。
還沒來得及與來敏等人商討如何定計,門下奴仆忽然來傳報,說是荊州出了事,皇帝派了一名常侍謁者過來當面詰問。
一聽到荊州出事,黃琬登時覺得不妙,他來不及多說,只暫時讓來敏等人回避后,便忐忑的將那名謁者接到正堂。
這謁者姓田,是左馮翊大族出身,來了之后自然沒有給黃琬多少和顏悅色。正因為他是代表著皇帝過來‘詰問’,所以反過來黃琬這個司徒還要對他表示恭敬:“江夏太守張羨,是什么樣的人?”
“此人雖性情倔強,但善于治民,先作零陵、桂陽長,甚得江湘民心。前兩年朝廷東征討不臣,此人在南面出兵響應,助甘寧順江而下、襲破柴桑。”黃琬不知是發生了什么事,小心的醞釀著措辭:“后來陛下因功封其為列侯,改拜江夏太守至今…此人是犯了什么事么?”
謁者沒有理他,一板一眼的問道:“當初是你舉薦的他為江夏太守,對否?”
黃琬連忙試圖擺脫干系:“老夫只是出于便宜,向陛下有所進言,至于任用與否,皆仰自于上…”
“你的意思,他如今案件戶口不力、包庇豪族,種種事由,都是因為陛下用人不明了?”謁者立即抓住了一個痛腳。
“不敢、不敢。”黃琬慌了神,解釋道:“若是此人犯了罪,自然是他辜負了朝廷的信任。”
謁者這才沒有往下說,他‘嗯’了一聲,又繼續道:“南郡太守賴恭,是什么樣的人?”
這下黃琬愈發小心了,簡單的說道:“聽聞此人頗具才器,在江表有俠名,劉表任職荊州時,曾征辟他為從事。”
黃琬不知道對方將張羨與賴恭相提并論是什么意思,他此時還因張羨在江夏的事被人揭舉而沒回過身來。
只聽謁者說道:“此人如今在南郡太守任上,一直想遵從詔書、案檢戶口,奈何南郡豪強威逼,使其有心而無力為之。如今他自覺沒有顏面,已經主動向陛下上疏自劾,請求治罪了。”
“什么?”黃琬驚訝的說了一聲,堂堂一個二千石的郡守,被本地的豪強大族架空、威逼,這種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但賴恭好歹也是零陵豪強出身,即便是因案檢戶口的事得罪了當地豪強,又何至于到這等地步?
除非是對方故意賣慘,將地方豪強張狂恣意、無視官府的現狀捅出來,既能將皇帝的注意移向荊州豪強,自己也可以躲掉這次因為沒有完成案檢而將受到的追責。
黃琬登時明白皇帝為什么要謁者同時詰問這兩個看似毫無干系的兩個人了,都是案檢戶口遇到了阻礙、又都是出自于荊州豪強,聯系到現在的荊州刺史常洽是趙溫的人,而趙溫背后直接就是皇帝…
在這一場紛亂當中,趙溫突然對荊州的出手讓黃琬驚恐至極,以至于讓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處境兇險。
“陛下命我詰問黃公的是,案檢戶口,本是朝廷嚴命,如今關東處處托詞遷延政令、不如人意,究竟是何故?”謁者客套的笑了一下:“既然黃公無話,那在下就不便久留,該回去向陛下復命了。”
黃琬不能確信對方會將話‘回’的怎么樣,在對方才走后不久,驚懼不已的他很快癱軟在來敏的攙扶之下。不等來敏問什么,黃琬單只抬手倉促的吩咐道:“快,預備車馬!”
急切之下,黃琬已經很快想好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果斷的向皇帝提出了請辭的要求,晚退不如早退,此刻他是無比明白當時楊氏的果決。
皇帝自然不會輕易的讓他退:“事情未竟就想著退?身為朝廷大臣,黃公就是如此畏難么?”
一番話把黃琬羞得抬不起頭來,因為匆忙趕至的緣故,他到現在仍是氣喘不停,臉色也比原來難看幾分,只聽他語氣沉重的說道:“臣這些年忝為宰輔,未有所成,皆是臣之過!如今臣身軀老朽,夢寐桑梓,自知時日無多,還請陛下看在往日苦勞,肯放骸骨歸…”
“黃公嚴重了!”皇帝重重的說道,伸手虛抬了一下:“我視你為股肱,朝廷這么多的事,沒有你可不成!”
黃琬頭也不抬,執意道:“還請陛下另請賢明大臣,以膺重任。”
皇帝忽然聽出了什么,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道:“黃公之后,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負此任了。”
其實這樣的人有很多,但皇帝刻意將彼等忽略,就為了想聽黃琬口中的那個名字。
“陛下可還記得原尚書令士孫瑞?”黃琬不提別人,但從老早被他們排擠出朝堂的臣子里挑,態度雖然認真,卻算不上誠懇。
“他?”皇帝慢慢悠悠的想起這個曾與馬日磾合作、又頗受楊氏等士人敬重的老臣,輕聲問道:“馬公病逝后,我竟忘了打聽此人近況了。”
黃琬接著說道:“士孫君榮雖休息于鄉里,但始終心念朝廷,凡有詔令消息,其必尋求探聽,以近承明之政,望能再為陛下效力。聽說今年朝廷詔書尚未下達,其便已著手清理家中戶籍,以備案檢。此人忠勤若此,陛下不妨…”
“朝廷詔令都還沒有出,他就知道朝廷要做什么了?”皇帝立即問道,面色有些不好看:“他是怎么‘探聽’的消息?”
“這…”黃琬面露為難,好像是說錯了什么,有些戰兢:“承明殿上下從來口風嚴密,絕不會有風聲泄露之事。”
“那就是從我自己身邊傳出去的?是誰這么大膽!”皇帝低聲喝道。
身邊的穆順等人早已顫顫巍巍的跪下。
“陛下息怒,或許是臣一時失言,士孫君榮熟悉朝章典故、品行高潔,豈會做這等事?”黃琬毫無說服力的勸道。
皇帝緊繃的臉色并沒有因為這句安慰的話而輕松多少,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又回到開始的話題:“黃公為官這么多年,總得有始有終,乞骸骨一事,還是先把案檢戶口的事辦完再議。如今荊州豪強多有狂悖,我自知黃公德行,但唯恐旁人拿此事說道,故才遣謁者提醒你幾句…黃公若是將其會錯成對你的責問,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黃琬立即稽首稱謝、表示不敢。
皇帝接著道:“關東案檢戶口的事,先從荊州開始,得讓天下人都明白黃公一心為國,然后才不會抱有僥幸之心。”
“…謹諾。”黃琬既劫后余生般慶幸、內心又很糾結的應下了這一命令。
但是只要他一想到自己成功阻斷了士孫瑞意圖,甚至有可能反將其一軍,黃琬覺得自己冒的這一次險還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