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若是河東真的如荀攸與賈詡二人所料那般起事,地近并州的袁紹不可能不鬧些動靜,沒準會趁著河東叛亂隔離了上黨與朝廷之間的聯系,見機攻取上黨乃至并州等處。
結合王允近來的多番舉動,并不難猜出袁紹會采取什么樣的應對。
荀攸到底思慮謹慎,沉吟說道“春季用兵容易耽誤農耕,如今四方疲敝,無論敵我都不會急于此時。現在離夏天少說還有半年,臣以為至少得調兵馬屯駐馮翊,隨時應對。此外若是開戰,便必要將賊子擊于河東,決不能讓其南入關中,壞了朝廷好不容易打造的屯田基業,所以更得籌備周密才是。”
皇帝想學鄭伯克段于鄢的把戲,先縱容河東豪強叛亂或是有叛亂的苗頭,再迅速派兵將其撲滅。就跟當初皇帝為了扳倒王允、從而不惜坐視李嗟熱嗽旆匆謊飧黽蘋瀉艽蟮姆縵眨雜脅簧骶突嵯萑氬煥木置妗 但若是成功了,卻有極大的利好,不僅能徹底根除河東豪強,借王允一事打壓朝中士人勢力,將皇帝的威權再次登上一個臺階;還能拿河東當改革的試驗田,順便將袁紹的野心大白于天下。
危險與機會并存,皇帝處事看似沉穩冷靜,其實在骨子里卻是個冒險主義者。但他謀慮深遠,即便這次有一定風險,但只要運籌得當,未必不能把控全局。
眼下最大的問題不是河東有多少豪強牽涉其中、是否已經私下勾結串聯,而是一旦事發,朝廷該如何及時做出應對,按荀攸所言的那樣,將叛軍限制在河東一地,不使其禍害關中。
“提前調兵屯駐,固然能預先遏制敵鋒,不使其西渡黃河,擾亂三輔。”賈詡淡淡說道“只是如此一來,恐怕會驚動河東諸人,使其察覺朝廷用意。”
“這倒好辦。”皇帝接下了話頭,說道“即日起翻修從長安到華陰的驛道,道路務必寬闊,方便大軍急行。此外,再使人預備船只,等時機一到,便可水陸進發,直抵華陰,北上蒲阪。”
華陰縣往北走一段黃河水路就可抵達河東西南的蒲坂縣,蒲阪津是黃河天險上少數幾個渡口。只要能占據此處,派兵在此渡河,便能將河東叛軍攔在三輔之外。
“可使弘農郡典農校尉改屯華陰,既能預籌糧草、又能修整道路、而且”賈詡抬頭看了眼皇帝,又立即低下了頭,說道“能制不測。”
荀攸心里有些不自在,便道“河南尹雖有前將軍鎮守,可北有河內張楊、東有陳留袁術,一旦聞警,頃刻之間,恐不能及時入關救急。”
“是啊,可惜計已至此,徒呼奈何。”皇帝似笑非笑的看著荀攸,說罷,又補充道“弘農的情況,相信劉艾會處置好的。”
“陛下,弘農之于楊氏,猶如汝南之于袁氏,乃一家祖塋、基業所在。”荀攸有些急切的說道“河東雖說豪強林立,別說高門閥閱,二千石之家也不過寥寥,陛下大可施以雷霆,威懾人心。可弘農則不然,此間牽涉頗多,需得慎之又慎”
皇帝邊聽邊笑,荀攸以為自己會順手將弘農楊氏也一并算計進去,殊不知是對方多慮了“荀君說笑了,楊氏忠于漢室之心,數百年不曾更易,我豈會放任宵小,侵犯忠良之家”
荀攸稍松了口氣,冷不防聽皇帝又說道“當初李嗟仍糇佑諍肱┚儔涯媯裁患悄醚釷先綰危杉釷賢蓿閌竊艨芤嗖桓曳浮8慰觶豕降紫露髕搗保釷銜幢夭煬醪壞劍誦碓纈性け福濤純芍!
等河東叛亂開始之后,身受牽連與波及的各方勢力該如何見機行事,能否及時脫身、自我保全、甚至是在此事中獲利,就得看各自的能力與手段,而不是仰賴皇帝一時的仁慈。荀攸心想楊氏好歹也是與袁氏齊名的高門豪族,數百年處世之道,應該犯不著生糊涂。
只是皇帝那句早有預備似乎一語雙關,讓荀攸仍有些猶疑,看來當著皇帝的面,知曉機密的賈詡還是有事在瞞著他。
如今就等著擂臺開鑼,各方一較高下;皇帝的對手是袁紹、劉虞的對手是王允、王邑的對手是河東豪強,乃至于賈詡、甚至是關西士人隱隱約約對楊氏的算計 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對手是誰,所有人幾乎都盤算好了方略,只是在此之中,卻唯獨有一人尚且不明自己的身份,還找錯了對手。
“王彥云能興其家。”皇帝忽然說道,像是感慨道“說起來,我對他也算不薄了。”
皇帝口中的這個他顯然指的不是王凌。
王允如今的情況就如一只猴子,袁紹在背后指揮利用,皇帝與劉虞在一邊看著熱鬧。誰都知道王允為人利用而不自知,但誰也沒有主動將其說破的意圖與動機,袁紹沒有,劉虞沒有,皇帝更沒有。
袁紹想利用王允分擔并州的勢力,替他吸引朝廷的視線,好在暗中謀事;劉虞一山不容二虎,不希望今后在并州有除他之外的第二個聲音;而皇帝更不希望王允繼續老當益壯、發揮余熱,從一個后世人的角度來說,王允是個值得他敬佩的臣子。
可站在皇帝的角度來說,王允的氣節固然值得稱道,但只有死掉的王允才是值得讓人緬懷尊敬的忠臣。所以王允的能耐再大,對皇帝來說都不重要,恰恰相反,沒有王允,對皇帝很重要。
對于所有人來說,無論是此時的朝局還是天下的局勢,都沒有能讓王允插手的余地了。而王允卻以為自己游刃有余、算計到了各方勢力,殊不知所有人都在眼睜睜的看著王允在刀尖上跳舞,并一步步走向死路。
賈詡對王允沒什么觀感,反倒因為王允曾欲對他趕盡殺絕而有些怨懟,此時自然不會說什么寬解的好話“王公確有其才,自負大功,挾誅董之威,凌上威下,處政失措。此等大臣,自古未有保全其身者,更遑論其家。而陛下敦惜其忠義,未加治考,便頻降中旨,使其黜退還鄉。此何等深恩,其不哀惶反省,卻罔自妄為,殊為不敬,陛下當無愧矣。”
皇帝眼角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隨即長嘆道“王公有保全漢室之功,卻有傾覆朝廷之罪,理應屏棄,不該使蒙眷顧。本以為讓他返鄉,可以讓他就此終老,怎料他呵。”
隨即只聽皇帝冷笑一聲,策馬緩步往坡下走去,說道“青青不伐,終致尋斧。何況王公這回實在是惹下禍患,我保下王凌,也不算是虧待了。”
荀攸在一旁默然的看著這一切,他的叔祖荀爽生前擔任司空時,曾與王允密謀誅董,雖然事情最后由于荀爽的突然病死而不了了之。但兩家之間關系也算親密,董卓死后,王允開解赦免的第一批臣子中就有荀攸的名字,其后若不是因為蔡邕,荀攸恐怕早已與王允走到一起去了。
此時見到無論是對王允又敬又恨的皇帝、還是往日的至交、現時的盟友,都在拿他當好戲看,等著他玩火。這對于一個頑固得近乎可笑的老人來說,是多么的諷刺。
王允在朝時費心維持,遭免遣歸后,仍閑不下心來,還想干預朝政,讓朝廷按他的設想走。難道對方的權欲真就那么重么荀攸突然有些心悸,或許,這就是王允苦苦堅守的正道。
看著皇帝策馬走下坡,賈詡在一旁輕嘆了口氣,目光深沉的看了荀攸一眼,隨即錯身而過,跟著皇帝離開了。
荀攸一個人騎馬站在坡上,忽然轉頭看向廣袤無邊的田野,手中不由自主的抓緊了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