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書·卷七十一 漢建安三年,十一月廿八。
右扶風,陳倉。
西北大地寒霜遍地、朔風如刀,正值一片蕭瑟肅殺之季。驃騎將軍、持節督雍涼軍事、槐里侯皇甫嵩與平狄將軍馬騰奉命領兵趕至陳倉,調度西北諸軍往復平賊。
自從韓遂糾集近十萬漢羌叛兵、攻略郡縣以來,關中人心惶惶,有人說當年羌亂之盛,甚至威脅到了漢室陵寢。如今造反的又是那個韓遂,卻不知道老將皇甫嵩能否重現當年之勇,率兵擊走強敵。
在朝廷的一致決議下,皇甫嵩著即領兵一萬,駐守陳倉。此處是連接司隸與雍涼的門戶之地,位置緊要,皇甫嵩親自坐鎮,既防韓遂等兵入寇三輔,也方便就近指揮建威將軍鐘繇、寧胡將軍徐榮、安集將軍張濟等部作戰。
一晃半月過去了,皇甫嵩面對韓遂猛攻冀城無動于衷,在陳倉城中整日獨坐,也不言進兵事。這個狀態讓很多人感到莫名其妙,他們幾次詢問,皇甫嵩都不作答,最后無法,以馬騰為首的一干將校便將問題拋給了朝廷派來的監軍謁者、秘書郎司馬懿身上。
司馬懿推開門走進堂中,皇甫嵩正一個人伏案書寫,聽到門聲,他略一抬頭然后又低下,道:“又有不少人尋你問究竟吧?”
“君侯倒是清閑,這些日子可把我逼問苦了。”司馬懿苦笑一聲,他抬眸看了一眼,低聲道:“這是戰報?”
“嗯。”皇甫嵩擱下筆,簡單的應了一聲:“局勢都很清楚了,韓遂麾下十萬兵馬是沒有的,六七萬人倒是可能。據武威郡丞毌丘興傳來的消息,韓遂起兵之初,便一舉攻破武威,擒殺太守。而后分兵,一部由成公英帶領西行,降服河西諸郡,另一部則由韓遂親率,南攻漢陽。”
“現在成公英已從河西回師,進攻隴西,與韓遂東西呼應。鐘公幾次傳訊予我,催我速速進兵,至少也要進擊街亭。”皇甫嵩將局勢簡單的說完,抬眼看向司馬懿,輕聲問道:“仲達,你有什么想法?”
“君侯乃當世名將,小子豈敢妄論軍事。”司馬懿謙虛的說道。
“不是誰都能來監軍的。”皇甫嵩意有所指:“監軍謁者,除我以外,全軍皆要尊你敬你。你小小年紀,能被朝廷諸公看重,必然是別有所長,不單是依托了某家某姓。”
司馬懿雖已及冠,但在年長的皇甫嵩眼中仍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嘴角掛著恬淡的笑意。既然對方逼問至此,他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君侯既然托我攔下諸將,定是知曉在下的心思與君侯合契。依在下之見,如今還不宜大戰…”
“是啊。”皇甫嵩接口道:“時近年尾,一仗打下來注定是經冬歷春,邊地嚴寒,將士們受不住,糧草衣物也很艱難。韓遂麾下羌兵受得起本地風霜,所以才有恃無恐,選在秋季出兵。而街亭這個地方易守難攻,韓遂但有防備,我等就要頓兵野外。地利、天時皆不利于我,此時的確不是進兵圖戰的時候。”
司馬懿輕聲一笑,他并不信這所謂氣候、地形之類的說辭是皇甫嵩不敢進兵的真正理由。他端正的坐在胡床上,看著皇甫嵩花白的鬢發、眼角的皺紋,很直接的說道:“只要用兵得當,區區街亭、幾天酷寒,又豈能攔住君侯所率大軍?只不過是君侯心中不想在此時進兵罷了,一旦進兵,韓遂若不敵,隨時可遁逃西涼,明年開春復來再戰,襲擾不停。而君侯屆時已駐兵雍州,不得進退,以難動受制其靈動,其可為乎?”
“關中是朝廷根基之地,只要將韓遂攔在三輔之外,我軍就可稱全功。”皇甫嵩深深的看向司馬懿,他本來極不看好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但朝廷調令既下,皇帝又在事后予以追認。皇甫嵩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身邊多了一個年輕的監軍謁者的事實。
但兩人交流相處過后,皇甫嵩立時發現了司馬懿在軍事上的天賦與遠超同齡人的聰明才智,經驗上的欠缺有足夠的才干去彌補,值得皇甫嵩放下心來與他商議軍事。除此之外,司馬懿在人情世故上也是極為了得,他不以監軍謁者、豪強子弟的家世自傲,而善于用不同的方式與不同的人打交道,短短時間內就獲得許多人的好感。
皇甫嵩一開始只將其當做可有可無的文士,直到現在將他當做可以托付重任的心腹,這其中過程的變化之快,讓他每在回想之余,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讓人驚嘆。
“按你的意思,還是想將韓遂全殲于此了?”這不僅是司馬懿心中的大膽想法,更也是皇甫嵩心里早有的設想。只是他不便說與人言,即便馬騰也只是略提了一提,但對于司馬懿,皇甫嵩覺得,自己說或不說,對方都能看出來。
果然,司馬懿咧嘴一笑,溫順的說道:“這不也是君侯的想法么?”
眼下韓遂雖然兵圍冀城,氣勢洶洶,其實一直在盯著街亭的方向,想要在街亭與皇甫嵩打一場以多勝少的戰斗。但皇甫嵩并沒有入套,他寧肯忍受非議也不愿在錯誤的時間打一場沒有多少收益的戰爭。在他看來,等大雪降下,韓遂必會退兵,兩者之間真正的大戰則應在明年開春而非現在。
“我老了,平生夙愿也都已了結,唯獨涼州羌患一直讓我放心不下。”皇甫嵩忽然嘆了口氣,無論是修身、齊家,還是平天下,他幾乎都做到了。就連心心念念的天下太平、漢室中興,都可能在皇帝的手中完成,皇甫嵩所剩不多的執念自然只有困擾朝廷百多年的涼州羌患。
隨著年紀漸長,許多舊疾暗傷都時不時的復發,常年的征戰早已拖垮了他的身體。皇甫嵩近年來頻頻多夢,夢里又俱是故人往事,他知道自己恐怕活不到中興盛世的到來了。所以對于這平生最后一件夙愿,他此時比以往更要急切、也更能按捺住性子等待時機:“如若不一戰除盡羌患,此戰何以稱全功?”
他這是第二次向人提起自己對此戰的‘貪心’,第一次是隱晦的說與馬騰聽,是有意識的暗示對方將要為了這個宏愿而有所付出。這一次說與司馬懿,則是懷著全然不同的想法,不是利用,而是托付:“仲達心中有大抱負,也不止于驅逐韓遂、守御三輔吧?”
司馬懿肅然道:“誠如君侯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