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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枹鼓相應

———沛縣官舍留別楊簡庵表兄  漢建安元年,五月中旬。

  雍州,隴西郡。

  枹罕縣城外,涼州刺史韓遂沿著大帳策馬而行,他若有若無的目光掃過營帳里的篝火、柵欄、旌旗,每一處都短暫的停留過他那平靜而又深沉的目光,像是暮雨后的蜻蜓在池水上一下一下的躍過,又像是一頭狼王在飽食之后慢悠悠的巡視自己的領地。

  戎馬倥傯半生,韓遂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如今雖然有著金城、酒泉等郡,在羌氐中的威名遍及雍涼。但他心里知道,這些東西都不重要,只有眼前這四五萬羌兵,才是他拿在手中的全部。

  每次晚飯后,韓遂都會騎著他鐘愛的涼州大馬四處散步,有時候要一兩個時辰才回來,誰也不知道他逛到哪里去了,或許是走到某處偏僻的角落假裝普通軍官與士兵們攀談,一起痛罵軍中某個將校性格暴躁,一言不合就打罵兵卒;或許是待在輜重營里清點糧草,看看有幾堆麥粟受了潮、落了灰;或許是趁著夜色走出大營,在旁邊的小坡上眺望低矮的枹罕縣城。

  成公英偶爾會全副武裝的帶人跟著韓遂,就像今天這樣,盡管在韓遂看來,這樣的安保措施完全是多此一舉。

  “宋建與我曾有盟誓,不會害我的。”韓遂寬慰似得一笑,回頭看向成公英,眼神不經意間往成公英身后緊跟著的一員小將看去。那人年紀輕輕,生得一副濃眉大眼、樣貌極有氣勢,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勝在精悍健壯,跟那些熊似得大塊頭比起來,更適合在馬背上縱橫奔馳。

  韓遂的目光在這員年輕小將身上停留了片刻,親熱的拉起家常:“彥明,你家雙親身體可還康健?”

  被喚作‘彥明’的小將驅馬上前一步,一絲不茍的答道:“有勞使君掛念,末將雙親身體康健,阿母蠶桑不輟,阿翁甚至還常與人騎馬游獵呢。”

  “果然父子相承,你既不負我涼州健勇之名,乃父也不失為壯士!”韓遂喜形于色,招呼對方再走近些,并毫不吝嗇的夸獎道:“等回了金城,我定要親自會會這個‘老廉頗’!”

  “謝使君抬舉!”小將正是金城人,名叫閻行,字彥明,憑借著出色的外表與武藝,在金城郡小有名氣。后來被他的同鄉韓遂提拔重用,帶到身邊充作部曲。

  韓遂成名已久,在涼州、尤其是在金城本地素有威信,本身又很有一套收服人心的手段。閻行年紀尚淺,涉世未深,很快就被其折服,成為韓遂著力培養的年輕后進。此時聽了韓遂刻意市恩的話語,閻行更是感激不已,道謝連連。

  成公英目睹著這一切,等韓遂用幾句好話就將閻行擺弄服帖后,方才接著開頭的話,進言說道:“主公,益州的局勢已定,此間也該有個眉目了。若是再拖下去,朝廷發問起來…我等可就難辦了。”

  根據武都氐人傳來的情報益州牧劉焉在官軍入關前一刻病死,被劉焉壓制了三年的益州豪強臨時掌控局面,不到數日,隨著張魯放棄抵抗、趙韙被部將殺害,整個益州上下盡皆獻誠歸附。如今大軍已然凱旋北上,但除了朝廷的南北軍隨裴茂返歸關中以外,尚且還有從益州收編的二三萬人屯于武都,與漢陽郡的張濟、楊儒遙相呼應。

  面對南面與東南面的軍事壓力、以及朝廷不斷催促進攻宋建的政治壓力,韓遂像是渾不在意、熟視無睹,這些日子他仍舊是騎著棕黃的涼州大馬,繞著營帳在飯后轉圈,時常獨自一人,悠閑而沉默。

  這種沉默不是優柔寡斷的猶豫,而是在醞釀某個重大決定之前的平靜。

  “主公,該下決斷了!”成公英再次催促道,跟了韓遂這么多年,他心里知道韓遂在想什么,一直以來,也很想當著閻行等親信的面,跟韓遂說明白這個問題。

  閻行也是神色復雜的看向韓遂。

  當下的形勢實在不容許韓遂繼續與朝廷作對,此前他為了觀望南征局勢,故意在接受詔旨之后推諉拖沓,花了一兩個月的功夫才‘解決’糧草、兵員、軍械等問題,將一座小小的枹罕城包圍起來,然后又花了十數日的功夫與宋建互相‘攻防’。如今為了緩和與朝廷的關系,韓遂就必須要盡快擊破枹罕,用‘平漢王’宋建的人頭做投名狀。

  但這件事放在韓遂眼中,卻是意外的難辦,當初宋建與王國一同造反,輩分還在韓遂之前,又曾與韓遂、馬騰有過一次賭約,賭咒發誓永不出枹罕,甘心做一個土霸王。這么多年來,宋建始終不曾違背承諾,而韓遂因為要聯系羌氐、團結勢力等緣故,也多與之親近,二者算是師友。

  若說韓遂不愿親自殺宋建,是顧忌著宋建在雍涼羌氐部族中間的名望,害怕自己在羌胡部族中苦心經營的‘義’名一日蕩盡,閻行倒還覺得正常。

  可韓遂偏要說顧忌著與宋建的交情,舍不得痛下殺手,饒是閻行頗慕俠義,但將此放在韓遂身上,卻是怎么看怎么覺得違和。

  “宋建是我的老朋友啊!”韓遂像是未曾留意到閻行等人試探的目光,口中又一次念叨著,不過這一次他的語氣就沒剛開始的真情實感了:“放眼整個雍涼,誰還能如他一般,因一個區區賭誓,就肯十數年間休兵罷戰、還甘居枹罕彈丸之地,一步不出?”

  韓遂一夾馬腹,駿馬小跑起來,冷風吹起馬脖子上長長的鬃毛,像波浪似得翻動起來。這匹馬的眼神和他的主人一樣,和善易親近的外表下,隱藏著冰冷的睥睨目光。

  閻行熟知韓遂的習慣,勒馬帶人留在身后,不敢再跟上前。

  唯有成公英如影子似得跟了過去。

  “這亂世之中根本就沒有‘信義’二字的立身之處,即便有,那最終也一定是為了‘利’。”成公英依然看著前方,此時他已策馬靠近韓遂的身邊了,閻行等人被遙遙的甩在身后,這是營帳的邊緣地帶,他用極輕微的聲音說道:“主公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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