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兩邊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怎么都看不到頭。隨便望去,入眼的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木。有泡桐有楊樹,樹木仿佛士兵般一棵挨著一棵,整齊的排成一行行一列列,用自己高大筆挺的身體框出大小相同的格子。每個格子中間農田都種上間作第二季糧食。肥沃土地上深綠色的樹葉與碧綠色的莊稼搭配起來,讓井然有序的農田布局顯得并不刻板。
“真美!”趙謙嘆道。
聽趙謙的贊美非常誠懇,陪同趙謙等人一起站在土坡上的的胡知縣連忙說道:“太子,若是能把這些土坡鏟掉,填平那邊的洼地,整片地都會成為良田。”
趙謙沒吭聲,只是心中盤算著。知縣沒得到趙謙的回答,忍不住繼續說道:“我們縣參加了朝廷安排的許多項目,能調動這么多人力。”
見知縣態度如此,趙謙不得不開口應道:“胡知縣,縣里面普及過降水形成原理么?”
胡知縣愣了愣,皺了陣眉頭,他才問道:“太子說什么原理?”
“降水形成原理。就是下雨的原理。”趙謙答道。
“下雨啊,這個還有什么原理。我記得說像是鍋蓋上凝結起來的水汽。”
“水受熱蒸發,然后呢?”趙謙繼續問。
胡知縣眉頭皺的更緊,思索了一陣,胡知縣低下頭說道:“不知道。”
不用看胡知縣的表情,趙謙就知道此時胡知縣是多么惱怒。這種惱怒趙謙見得多了,交流的時候如果沒有共同的知識基礎,自然會被認為是故意刁難。趙謙最初覺得那些人在故意胡攪蠻纏,后來才確定那幫家伙是真的在生氣。被人否定就會生氣,自己被視為無知就會生氣。這兩者氣上加氣,混合了情緒之后就成了敵對的感覺。
趙謙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說什么。除非是胡知縣對趙謙有格外的信賴,就如趙謙對老爹趙嘉仁那種幾乎不問理由的信賴。趙謙有了絕對信賴,就會試圖從老爹這里通過請教通過學習來解決當時不解的矛盾。胡知縣對趙謙沒有這樣的信賴,靠個人溝通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既然如此,暫時就不要觸及此事為好。
一行人從土坡上下來,在坡下騎上馬。胡知縣騎了一匹蒙古馬,比趙謙他們的溫血馬低了一頭的高度。胡知縣本來和趙謙等人并轡而行,走了片刻就說:“我先回去安排晚飯,就這么催馬走了。”
看著胡知縣的背影,楊耀輕輕牽動韁繩。他的馬非常順從的靠到趙謙的馬匹旁邊并轡而行。楊耀說道:“太子,胡知縣這是生氣了。”
“希望他能從這種情緒里面掙脫出來。”趙謙淡定的答道。既然胡知縣的憤怒不是出于思考的結果,問題還不嚴重。便是自己老爹這樣的人物也會感到憤怒到無法維持理性。趙謙很多次惹過老爹生氣,老爹就怒氣沖沖的告訴趙謙,“你現在給我一邊去,馬上走!”
“要不要搞個學習?”楊耀問趙謙。
“我擔心胡知縣會覺得咱們是在針對他。即便我們的目的是想解決問題,畢竟因為胡知縣而起,他要是認為咱們在針對他,大概也不算是說錯。”趙謙說完,只覺得自己真的成長起來了。以位于眾人之上的理念看待世界,自然清楚的很。老爹說過,他最初悟道之時只覺得掌握著世界的規律,無往而不利。趙謙感受著自己此時擁有的力量,心中也充斥著滿足感。但是這力量用在對付敵人之時無比高效,如果胡知縣是內心的力量尚且不足以駕馭自己的人,趙謙可以想出無數種手段讓他自尋死路。但趙謙知道這不是他的目的,為了解決問題就得用胡知縣能明白的方法來應對。
趙謙的書房墻上懸掛著‘善待自己,善待別人’的條幅,那是趙謙親手寫的。
楊耀嘆道:“這些人就是如此。遇到任何事情都覺得別人在針對他們,他們對自己評價太高了。”
“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既然楊處長已經明白胡知縣的心情,我們就不談此事了。”趙謙應道。楊耀能被選為聽課的人員,雖然還有些尖銳,卻是個能看到問題關鍵點的人。趙謙覺得老爹也許沒說錯,楊耀適合做監察工作。這種部門更需要敵我意識。
楊耀沒有糾結胡知縣,他談起了有關農場的問題。趙謙聽完楊耀對擴大農場規模,徹底消滅小農的建議,就搖了搖頭。“我并不主張這么做。以前我也覺得這么做是對的,現在卻覺得這是個必然方向,卻未必是現在一定要推行的方案。推行了土地國有制度,接下來未必應該是管制模式,應該讓種地的人努力學會經營土地才對。”
“這是官家的意思?”楊耀的聲音里面有很強烈的不滿,看得出他對于經營二字非常反感。不過趙謙在意的卻是另外的東西,楊耀雖然不滿,卻沒有因為不滿而反對。
趙謙應道:“咱們出發前和鐘部長談話,我看得出楊處長對于鐘部長非常不滿。”
楊耀別開臉,看得出他想起農業部鐘部長就一肚子氣。趙謙忍不住笑了,“哈哈。楊處長,我不說鐘部長的好壞。我們說個最基本的問題,在堅持土地國有制,堅持土地使用劃分上,我和你立場完全一致。不管誰主張私有化,主張放棄朝廷對土地使用領域進行規劃,我都會反對。這點上我認為我可以相信楊處長。不知楊處長可否信得過我?”
聽趙謙說的堅定,楊耀有點悶聲悶氣的答道:“太子既然這么說,我當然信得過太子。”
確定了與楊耀的政治立場,趙謙才繼續說道:“我也懷疑鐘部長其實支持土地私有化,但是我對他一些具體執行手段頗為認同。我記得我小時候官家對我說過的一句話,要學會借鑒別人的智慧,便是一條毒蛇也能用來守衛財寶。”
楊耀的神色變得很怪,看著像是哭笑不得。看著好像排除情緒的影響之后,楊耀用一種品味的模樣說道:“一條毒蛇也能用來守衛財寶。官家心真大。”
“毒蛇反噬,要么是造反,要么是逼著官家恢復土地私有制。我并不認為鐘部長真能做到如此地步。我們知道他有這種可能就好。其實部長的許多想法其實也不錯。畢竟是從基層起來的,他知道的比咱們多。”趙謙應道。
正在說,前面道路上遠遠來了一隊騎者。趙謙他們原本在官道上走的比較開,看到對面的人立刻向右邊集中,讓出完整的半邊道路。楊耀與趙謙都很自然的不再談論這些話題。旁邊湊過來的一位女性騎者問:“太子,卻不知胡知縣所說的有什么問題。”
這位女子叫陰麗麗,年齡與趙謙差不多,乃是吏部此次派在工作組里面的人員。此次出行并不是趙謙和農業部的一些人,吏部也派了人。畢竟這種考核機會不常見,也非常珍貴。
趙謙應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地表完全一馬平川,季風帶著水汽就吹過去了。遇到冷空氣后再鋒線形成降雨。這種情況下很自然就遭災。地表有了起伏,雖然還是季風主導降水。但是起伏的細微環境容易使得當地出現降雨。官家十幾年前下令設立相關研究項目,十幾年時間研究下來,雖然沒有準確的標準,卻已經證明整體理論沒錯。”
‘陰’姓里面最出名的大概是陰麗華。陰麗華乃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元配,以美貌著稱。劉秀尚未發跡時就十分仰慕她的美貌,曾感嘆道:“娶妻當得陰麗華。”
陰麗麗名字與陰麗華差了一個字,容貌很普通。她很耐心的聽完趙謙的話,思索一下說道:“就是說胡縣長數說錯了?”
“胡縣長沒說錯什么。”趙謙聲音嚴肅起來,“他說把土坡鏟平,鏟下來的土送去填洼地,這個一點都沒錯。我不支持他的原因不是他說錯了,而是我認為這對于本地的微觀氣候不好。”
之前還不到趙謙用這樣的語氣評論,胡縣長已經氣呼呼的走了。陰麗麗聽了趙謙的反對之后只是笑了笑,“原來太子是這樣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之前說的不對,胡縣長沒說錯什么。”
趙謙忍不住盯著陰麗麗打量了幾秒鐘,從陰麗麗的表情上看,她并沒有受委屈的樣子。從她方才的話來判斷,這位對方才的情況也有著非常合理的判斷與總結。這么合理的反應反倒讓趙謙覺得有些不適。吏部的人都是這么厲害么?能非常有效的處理當下的局面。以前趙謙只覺得吏部的家伙們都有點怪,此時不得不承認吏部被稱為天下第一部有其原因。
萬一陰麗麗在寫報告的時候使用的是‘太子認為胡縣長說錯了’,而不是‘胡縣長沒說錯什么。太子只是基于土坡對于微觀氣候的影響有看法,所以反對。’那報告交上去的結果可就完全不同。
趙謙只覺得不安,卻又猛然醒悟,自己怎么就想到這些具體執行上了。雖然覺得陰麗麗實在是沒有理由這么做,可趙謙心中怎么都沒辦法排除這樣的懷疑。正好此時迎面而來的騎者們經過了趙謙他們身邊,趙謙就與楊耀一起催馬前行,與陰麗麗拉開了距離。
楊耀還在說些什么,趙謙卻幾乎是聽而不聞。他本以為突破了那條界線之后就擁有了力量,事實上趙謙也的確感覺自己擁有了力量。但是擁有了力量之后是有代價的,趙謙之前只想著無論如何先弄到力量再說。此時終于感覺到了獲得力量之后的反作用力。
任何力量都是雙刃劍,歷朝歷代死在普通刀具下的人只怕比死在兵刃之下的人都要多。力量只是力量,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很多人看著一輩子善良,很可能是他們根本沒有擁有真正為惡的力量。趙謙只覺得自己身為弱者,以前對于力量的認識非常不全面。
以前趙謙去洛陽視察前,好像和老爹談過有關力量。趙謙記得當時老爹引用了《唐雎不辱使命》里面的話。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
那時候為了啥理由談起這個,趙謙已經忘記了。但是老爹的評價他還記得,老爹嘲笑這幫人對于力量的認識其實都一樣。對老爹這樣強大的人來說,那些人濫用武力當然不值一提。但是趙謙現在卻覺得自己得和現在的老爹一樣謙遜,力量就是力量。
趙謙以前沒有為惡,只是他沒有力量,更不知道怎么為惡。老爹那段話說的實在是好,每個人都有那些陰暗與愚蠢的沖動。只是有些人干了,有些人還沒遇到爆發。看到那些因為沖動或者惡意犯下錯誤的人被嚴懲,這時候就得明白我們和那些人沒什么不同,他們會干的事情我們也會干。所以引以為戒。
正在想,就感覺楊耀推了推自己的手臂。趙謙扭過頭,一臉懵的問:“怎么了?”
“你…你剛才聽到我說什么了么?”楊耀看著趙謙的表情,很不高興的問。
“在想事情,真的沒聽到。抱歉抱歉。”趙謙連忙應道。
“你這是要消遣我么?”楊耀有些怒了。
趙謙連忙解釋,“旁邊有你在說話,我反倒覺得很安心。能想進去事情。”
正在想,就感覺楊耀推了推自己的手臂。趙謙扭過頭,一臉懵的問:“怎么了?”
“你…你剛才聽到我說什么了么?”楊耀看著趙謙的表情,很不高興的問。
“在想事情,真的沒聽到。抱歉抱歉。”趙謙連忙應道。
“你這是要消遣我么?”楊耀有些怒了。
趙謙連忙解釋,“旁邊有你在說話,我反倒覺得很安心。能想進去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