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工匠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侍衛將一個長匣放到左丞相伯顏面前。大帥打開長匣,里面放了一桿步槍。粗粗的看上去,這支火槍與大宋的火繩槍相差不大。
想從伯顏元帥臉上看出冷淡之外的表情并不容易,滿心期待受到嘉獎的工匠就轉過頭看向旁邊的郝仁萬戶以及張弘范元帥。這兩位的表情比伯顏大帥豐富許多,當伯顏大帥從匣子里取出火槍之時,兩人眼睛都是一亮。這讓工匠心中一喜。太久太久,火器局從建立開始就遭到無數的指責。
這種指責讓火器局上下挨了不知道多少鞭子。現在有了關鍵的制作方法,加上火器局這些年的積累,這些人不休不眠努力好幾天就拿出了產品,那是比以前好太多的產品。作為匠人,火器局的人等對此非常清楚。
張弘范元帥目光灼灼,郝仁萬戶的表情最初是認真,很快就變成了有些失落。伯顏大帥擺弄完火槍,就將火槍放在桌上。張弘范元帥立刻起身上前拿起,仔細的擺弄。郝仁萬戶坐在椅子上沒動,看來沒有特別的興趣。
伯顏大帥對工匠說道:“便是辛苦了。賞。領賞之后再做幾支更精細的。”
等工匠下去,張弘范有些訝異的問:“我覺得已經不錯了。大帥為何還是很不滿意的樣子?”
“只是和以前比好了些,與宋國的火槍比較還是相差太多。”郝仁接過話頭。
“不用看就知道?”張弘范對郝仁的眼力有些質疑的樣子。
郝仁冷淡的答道:“我只是遠遠一看,就覺得咱們的火槍與宋國火槍有許多不同。便是看一眼就見到這么多不同,仔細看的話相差就更多。”
不等張弘范表示不信,伯顏大帥對侍衛命道:“去取五支火槍來。”
侍衛連忙去了,沒多久就取了回來。五支火槍擺在一起,張弘范看到的是基本一樣的火槍,再把大元仿造的放到旁邊,馬上就感覺不同。張弘范有些反彈般的說道:“我們造的是我們用的火槍,為何要與宋國的完全相同。”
郝仁先抓起一支宋國火槍,很輕松的就找到了平衡點,那個平衡點在火槍靠后的位置。他把這支火槍交給張弘范,自己又拿起大元火槍,這支火槍的平衡點比較靠前。將火槍與張弘范手中的火槍交換,張弘范有針對性的一嘗試,馬上就感覺出其中的問題來。
重心,平衡,還有火槍的管壁平滑度,幾個內容一測試,張弘范臉色嚴峻,一副要罵娘的模樣。而郝仁萬戶則笑道:“已經不錯了。趕得上最初我們鑄炮的水平。”
伯顏大帥微微點頭。他聽說過早期鑄炮的情況,也見識過中后期鑄炮的情況。鑄炮的原理非常簡單,將鐵融化,灌入已經做好的模具當中。聽著就如同把水倒進碗里沒多大區別。實際干起來,問題多的難以形容。宋國能夠把火炮給澆鑄的光滑整齊,大元澆鑄出來的火炮坑坑洼洼,簡直如同狗啃過一樣掉渣。看著結實的炮身有砂眼,有空洞。有些空洞竟然能夠灌進去一杯酒。宋國的火炮就沒這個問題,仿佛宋國的工匠手工都如南方風景般纖細。
張弘范見到兩位蒙古貴人都沒有追究的意思,便有些不解的問道:“用這種火槍怎么能與宋國敵對?”
郝仁萬戶答道:“只要肯和宋國那樣站著對方,我們這些火槍只是用起來不那么方便而已。”
張弘范聽了這話之后就選擇保持沉默。他畢竟只是漢軍的元帥,對普通蒙古小兵小校發號施令沒問題,卻別想著對面前這兩位蒙古大貴人指手畫腳。而且郝仁的話也有些嚇住了張弘范,他也用過火器,知道這玩意稍微碰上就是傷,正面挨上就是死。以前見到宋國軍隊排著整齊隊列射擊的時候,他還沒特別的感覺。現在光是想著兩邊就這么排著整齊的隊列進行對射,所有人賭的都是自己的運氣,張弘范就感覺一陣陣的蛋疼。
等張弘范離開,郝仁對伯顏笑道:“大帥,這個張弘范還在想著與宋國打仗。”
伯顏冷淡的答道:“若宋國打進燕地,我們還能退回到草原。張弘范退到哪里?”
郝仁倒是沒想到這個問題,一時為之語塞。以前蒙古遵循成吉思汗的理念,要讓青草覆蓋的地方都成為我的牧馬之地。在這樣的強烈擴張局面下,身為蒙古人就得有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放牧的情懷。現在蒙古面對的是強大的宋國,而且是與蒙古處于全面敵對狀態下的宋國,蒙古上層就不得不考慮如果戰敗了要怎么辦的問題。郝仁之前還真沒考慮過,現在他至少能確定伯顏大帥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了。
心中感嘆伯顏的思路總是這么正確,張弘范問道:“大帥,你覺得漢軍世侯靠不住么?”
“大汗乃是明君,漢軍世侯們輸光之前大概不會謀反。你看張弘范不就只想著與宋國打仗么?”
“嗯嗯!”郝仁聽的是猛點頭,這分析實在是太透徹了。
“此次趙嘉仁要當天子,其實是我們的好機會。大汗若是能將以前從宋國奪走的全部地盤都還給趙嘉仁,也許能讓他暫時沒理由對我們用兵吧?”
若是別人說這話,郝仁一定會認為那人是懦夫。現在說這話的是伯顏大帥,郝仁就覺得伯顏大帥屬于深謀遠慮之人。接著就聽伯顏大帥繼續說道:“不過我覺得趙嘉仁只怕也不會放過我等。”
“為何?”郝仁覺得有些不解。
“因為宋國對我們深仇似海。我們蒙古對于新附軍素來寬厚,也不吝給他們各種以前他們得不到的權勢地位。對于那些不肯依附的就絕不寬容。只要我們能滅國,這種做法自然就沒問題。然而我們已經沒辦法滅了宋國。現在肯當新附軍的都已經逃到我們蒙古,繼續在宋國的那些人能記住的都是我們對他們的殺戮。他們一定會想著報復。”
對于伯顏大帥的論斷,郝仁報以沉默。這并不是因為他反對,而是因為他完全認同。之前宋國給了蒙古一份名單,那是好幾千人的名單。宋國表示愿意優先交換這些人,甚至用一對一的蒙古戰俘交換都不是問題。
郝仁很是好奇,這些人到底有何等身份,怎么會被宋國當做最優先要交換的人。他前去看的時候,發現那都是些很普通的人。宋人女子的名字多是姓后面加兩個相同的字,譬如林顰顰,所以郝仁很容易就在為數不多的女性名單中看到了他妻子包惜弱的名字。并且被大大震動了。
那些宋國人沒有忘記仇恨,他們對于失去的一切念念不忘。郝仁把自己代入進入,如果自己在失去了這么多珍視的東西之后擁有了強大的武力,除了報仇之外,他也實在是想不出還能有什么選擇。
沉默了好一陣,郝仁問了一句,“大帥,真的沒辦法與宋國和好么?”
“現在這個狀態自然是不行。若是我們逃到大漠遠方,宋人實在是追不上。那時候他們倒是有可能要與我們和好。可那時候我們會愿意與他們和好么?”
對著這樣冷徹的分析,郝仁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伯顏大帥就是這樣一個能夠輕松看透局面的人,所以他什么時候都看著能夠有條不紊的按照他的步調前進。郝仁見到的其他人都做不到這點,所以只能在各種痛苦的抉擇中左右搖擺。譬如郝仁自己,只要想到包惜弱,他就只會考慮如何保住她。為了保住包惜弱而采取何種手段,郝仁反倒不在乎了。在這件事上,郝仁覺得自己并不羨慕伯顏大帥那冷徹的思路。
和聰明人在一起,很多時候能讓人覺得眼前一亮。不過聰明人在更多時候會讓周圍的人感覺絕望。郝仁對未來的黑暗很是不安,左思右想間,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這下郝仁試探著問道:“大帥,你不會是擔心有人在趙嘉仁稱帝的時候建議進攻宋國吧?”
“你覺得得知宋國內亂的話,會沒有人提出這個建議?”伯顏大帥還是一樣的冷淡。
“…難道那時候我們還要歸還一些土地?”
“那也沒用。”伯顏大帥表示了反對。
郝仁感覺自己對這個度把握不住。如果在宋國處于不穩定的狀態下表示善意的話,豈不是能夠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么?
“我們到時候有兩種選擇。一種就是全力南下,所到之地徹底屠滅。讓宋國再次北上之時沒有足夠人力。一種就是根本不插手,延長與宋國的和議年限。”
“啊?”郝仁被伯顏的戰略選擇給弄得不知所措。想也想不明白,郝仁只能自暴自棄的問:“不知大帥想讓我做什么?”
兩天內,大元仿造出接近宋國火槍的消息就在大都傳遍。然而工匠并沒有得到想象中的獎賞。他們仿造出來的火槍經過測試,與大宋火槍之間存在巨大差距。各種制作上的細節不論,阿合馬表示這里面最大的問題就在價錢上。
朝堂上敵視阿合馬的人很多,聽到這位右丞相用一副比較平淡的語氣講了大元缺鐵的現實問題之后,很多人的目光中的怨毒更甚。是要目光能夠發揮腐蝕性的作用,大概阿合馬就已經被融化成一灘液體。
之前阿合馬力排眾議,在的黃河以南的地區設置三千戶鐵戶,每年可以多提供一百多萬斤鐵。大宋讓黃河改道北上之后,大元就占據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全部被宋國占據。大元并不僅丟失了阿合馬新開發的產鐵地,加上原本就在黃河以南的產鐵地,大元每年生鐵產量減少兩百多萬斤,鐵價隨之飆升。
在眾人沉默中,忽必烈大汗問道:“現在一支火槍耗費幾何?”
“大概五貫。”阿合馬答道。
大元的中統元寶交鈔一貫兌換一兩,若是以大宋的白銀與銅錢的兌換比例,大概能兌換15貫銅錢。理論上一百萬貫中統元寶交鈔可以造二十萬支火槍,然而卻做不到。大元在漢地稅收滿打滿算也沒有一百萬貫,而且這些稅收要支應整個大元朝廷的開銷。
果然。京兆尹廉希憲馬上就出來表示反對,“陛下,現在一名官吏每個月收入還沒有五貫。現在各地都在任用官吏,國家并無財力造太多。”
忽必烈不爽的看了廉希憲一眼。這話他當然知道,前一段時間巴斯巴國師還向忽必烈要五萬貫交鈔,用來修建寺廟,舉辦法會。忽必烈很罕見的拒絕了。如果是以前,至少是在黃河戰役之前,忽必烈還是能很痛快的拿出這筆錢的。讓忽必烈沒有如以前那樣豪邁的理由自然是缺錢。大元國庫里面曾經裝滿從宋國掠奪而來的種種戰利品,堆滿了宋國降臣降將們貢獻的大筆金銀銅錢絲綢布匹,那時候所有人都在歌頌忽必烈皇帝的仁德與慷慨。不知何時,國庫漸漸空了。空到連巴斯巴國師的申請都沒辦法滿足的地步。
想到這里,忽必烈扭頭看向左丞相伯顏,讓大元國庫充實的大功臣就是伯顏大帥。他不僅擊敗了宋國,掠奪了整個江南。還勒令在宋地的降臣降將為忽必烈‘賀壽’,給忽必烈帶來了想都沒辦法想象的財富。
“伯顏,火槍之事你怎么想?”忽必烈問。
“臣以為,模仿宋國的路數是錯的。”伯顏答道。
這回答在大元朝廷上極少有人這么講,便是有人講了,也提不出進一步的建議。所以眾人都屏息凝神的聽。
“熟鐵雖然貴,大元卻也不是拿不出這些熟鐵。不過是多調撥些便好。臣問過那些工匠,他們一個人一個月最多能夠生產一支火槍。火器局現在不過六百多人,這些人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便是他們都做火槍,一年也不過是三千多支。陛下應當記得我們在滑縣見過的宋軍人數。”
忽必烈聽到最后,原本就細長的眼睛更是變成如細線一般。滑縣之戰是大元皇帝永生難忘的場景。長寬各十幾里的戰場上硝煙彌漫,宋軍雖然也有許多長槍手,數量更多的則是火槍手。那是超過五萬的火槍,與五萬桿火槍一比,三千多支火槍不過是微乎其微的數量。想對抗五萬宋軍火槍手,大元也得至少有數量與質量差不多的火槍吧。按照現在的產量,蒙古得積攢十幾年才行。
郝仁心中對大元左丞相的清晰思路佩服的五體投地。之前伯顏希望郝仁在戰與和的選擇中支持和平。郝仁當時還覺得以蒙古的傳統,不得不停戰是可以的。成吉思汗就說過,在我的力量還不足的時候,我就得忍讓,違心的忍讓!然而在力量對比并不處于劣勢的時候,成吉思汗的態度就走向其他方向,天下地土寬廣,河水眾多,你們盡可以各自去擴大營盤,征服邦國。
所以從根本上讓蒙古人追求和平是不可能的。雖然對‘夷狄,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這句話非常不滿意,可郝仁私下想起這句話,也不得不承認說的很有道理。當然了,郝仁弄不明白為何能說出這句話的司馬光在實踐上卻是個割地賠款的投降派。
現在聽了伯顏大帥對于火器數量的比較,郝仁覺得主戰派總得想想之后再做發言。
主戰派有沒有去想,這個不好講。忽必烈大汗追問道:“伯顏,我們不模仿宋國火器,那該如何?”
伯顏答道:“陛下,臣想問一事。我們不模仿宋國火器,而我們要不要模仿宋國以火器為諸軍兵器的路數?”
這個問題之前沒有人提出來過。郝仁聽了之后大有振聾發聵的感覺。蒙古模仿宋國的火炮與火槍,目的是打勝仗。要是宋人是拿了修腳刀打贏戰爭,蒙古也會去仿制修腳刀。現在伯顏提出的是蒙古軍隊武器體系的問題,甚至不用伯顏大帥繼續講,郝仁自己都能想出各種問題。
譬如要不要騎兵?譬如要不要騎射?如果蒙古也走火器路線,那么蒙古的軍隊組織就要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問題在何處?”忽必烈倒是顯得有些迷惑。
“我等缺乏硫磺,缺乏硝石,也缺鐵。我們打探的結果,宋國這些年是從倭國、琉球、還有東邊的很多盛產硫磺的島上獲取硫磺。他們自己大量漚硝,產鐵甚多。宋國火器強悍,是因為他們一早就這么安排的。大元若是只想模仿幾件火器,然后與宋國爭鋒,那一定比不過。想比過宋國大,大元就得模仿宋國火器建軍的路子。”
伯顏基本被認為是少言寡語的類型。此時長篇大論,卻將事情說得更加透徹。只是此事牽扯太深太廣,包括忽必烈在內的所有人都一言不發。
打破沉默的是侍衛長王東陸,這位老侍衛快步走進金殿,將一封書信交給忽必烈。忽必烈打開一看,神色更加陰沉起來。眾人也不敢問,卻聽忽必烈開口說道:“趙嘉仁稱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