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沐浴更衣,甚至還焚了一爐香,讓自己覺得自己更加鄭重些。這些做完之后,他等著前來領他去見趙嘉仁的宋人前來。這些準備結束后沒多久,人就來了。郝仁拿起寫了好些問題的小冊子,跟著趙太尉的使者一起出發。
在和劉猛進行外交攻防之際,郝仁知道劉猛不想讓他見趙太尉,就趁著這個充足的時間把問題寫清。現在不管宋國有了什么變化,在大的戰略上,蒙古依舊占有不小的優勢。至少郝仁認為蒙古占據了不小的優勢。
以往蒙古征伐的時候是到一地屠一地,此次南征之時雖然也有屠城,整個南征的政策并非建立在屠殺的基礎之上。若是宋國真的一定要和蒙古死戰到底,蒙古可有無數壓箱底的手段沒逃出來使用呢。在這樣的情況下,郝仁堅信他只要堅持,宋國也不能不退讓。
當然,在前去面對趙太尉的時候,郝仁已經沒了這樣的心思。對于劉猛這種希望玩弄詭計的存在,郝仁覺得自己應該如此應對。面對幾句話就能給打開一個世界大門的趙太尉,郝仁除了帶著學習的心之外,剩下的都是尊敬的心情。
再次見到趙太尉,郝仁發現趙太尉的裝束和之前沒多大區別。要是一定要找,大概就是鞋上和腿上的泥不見了。兩人坐下,郝仁見到旁邊還有別的一些人,但是這些都沒辦法讓郝仁生出什么關切的心意。他單刀直入的問道:“太尉。即便理學不對,卻也是我看世界的基石。便是荀子說的全對,可我沒辦法讓荀子那些變成我的手杖。若是無力可用,我該如何面對呢。”
蒙古千戶郝仁的態度給旁邊旁聽的大宋干部與官員們不小觸動,以至于他們的臉色都有些變化。這些干部和官員是趙嘉仁弄來旁聽的,首先是給趙嘉仁做個證明,另外這些人也是學社的成員或者預備成員,趙嘉仁也想讓他們通過旁聽來得到些東西。大宋和蒙古的停戰使者,就要從這些人里頭出。
趙嘉仁坦率的答道:“今日的墊腳石就是明日的絆腳石。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關鍵是你可否認同唯物,若是認同了,便有了看世界的角度。你今日只是看到唯物,不等于你用唯物看世界。”這些回答沒有藏私,沒有使用邏輯詭辯。漢人的聽眾數量是蒙古千戶郝仁的二三十倍,若是一眾漢人從中體會的還不如蒙古的郝仁,趙嘉仁就覺得郝仁更應該得到這樣的受教育機會。
“何為唯物,何為唯心?”郝仁繼續問。有著一定學習經驗,有著戰場生死的經歷,郝仁知道學習不能如同大水沖過整個地面,看著什么都覆蓋了,其實沒啥用。人類的精力根本做不到對那么多知識點的同時掌握。只能抓住重點,學到其中的邏輯鏈。
就如他的老師郝經曾經對忽必烈做過非常經典的論述,‘夫治天下,難則難于登天,易則易于反掌。蓋有法度則治,控名責實則治,進君子、退小人則治。如是而治天下,豈不易于反掌乎?無法度則亂,有名無實則亂,進小人、退君子則亂。如是而治天下,豈不難于登天乎?且為治之道,不過立紀綱、立法度而已。紀綱者,上下相維持;法度者,賞罰示懲勸。今則大官小吏,下至編氓,皆自縱恣,以私害公,是無紀綱也。有功者未必得賞,有罪者未必被罰,甚則有功者或反受辱,有罪者或反獲寵,是無法度也。法度廢,紀綱壞,天下不變亂,已為幸矣。’
這段話讓忽必烈見到郝經之后就完全被郝經的見識折服,也讓郝仁后來成為了郝經的弟子。
趙嘉仁不知道郝仁的經歷,他回答著郝仁的問題,“唯物者相信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物質先于意識而存在。唯心者相信意識第一性,物質第二性,意識先于物質而存在。這里面各種辯論許多,那些繁雜的很,不是咱們此次見面要講的。我自認是個唯物者,我相信我手上能有感覺的基礎是我首先得有手存在。若是在戰場上手被砍掉,那我就沒辦法通過手去感覺任何東西了。”
“可我見到過雖然失去了手,卻能感覺到手疼的人。”郝仁繼續他的問題。這幾個案例很有名,那些失去手臂之后依舊能夠感覺到手部疼痛的人當中,不少還是公認的正直之輩,他們的痛苦怎么都不像是為了嘩眾取寵而這么做的。所以被認為是有神鬼之類的影響。
聽到這個案例,下面的一位旁聽者宋公明變了臉色。他爹宋大河就有過類似的癥狀,在與海盜的戰斗中失去左臂后,一直能感覺到失去的那只左臂傳來的痛苦。人人都說他爹中邪了,只有趙嘉仁始終堅持說,他這是一種疾病。只要有了相應的醫療設備就能治療。
在那時候,大家并不敢去反對福建路提點刑獄的話,然而包括宋大河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趙提點的話只是為了安撫人心。直到趙提點造出玻璃鏡子。
宋公明永遠忘記不了那一天,他爹被固定在椅子上,面前那個臺子上放了好幾塊大大小小的鏡子,組成一個完整的倒影。手臂斷掉的部分其實被掩藏在鏡子之后,但是經過鏡子的反射,另外一支完整的手臂的倒影讓失去手臂的位置上仿佛再次有了手臂。
趙嘉仁讓宋大河看著原本應該失去手臂的那個手臂影像,同時命道:“把兩只手都握緊。”
下意識的,宋大河握緊了右手,接著他就劉看到‘左手’也很自然的握緊了。
“把兩只手都伸開。”趙嘉仁接著命道。
宋大河的‘左手’再次很自然的伸開。因為身體被固定,宋大河除了用眼睛看之外,能動彈的只有手。這么來回幾次之后,這個平時里其實挺剛毅的男子先是訝異,驚喜的說道:“我的手不疼了!”接著就淚流滿面。
后來聽說趙太尉用同樣的手段治療過幾個同樣的病例,不過宋公明沒見到,也就沒什么感觸。現在聽蒙古那邊的人竟然舉出這么一個例子,宋公明覺得心中大震。他原本以為自己的父親是個特別的存在,沒想到在遙遠的蒙古也存在不止一個類似他父親的病例。
宋公明覺得很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他在認知到自己父親是個絕對正常人而高興的同時,又因為自己父親并不特殊而有點失落。
趙嘉仁用手輕輕敲敲自己的腦袋:“講唯物不是沒有基礎的,不然的話就如荀子那樣是樸素唯物主義。就是他僅僅有堅定的唯物的立場,卻不能用唯物解釋更多問題。譬如,你方才提的問題就有個基礎,腦子是人體里面負責思考的。而有些人就會認為心臟是思考的,譬如心里想。如果你認同腦子是思考的,那就能繼續向下討論。如果你不信,咱們就沒什么好討論的。”
郝仁低下頭想了片刻,又抬起頭說道:“既然是趙太尉所講,我就愿意相信趙太尉所說。”雖然郝仁在短時間內做出認同權威的決定,但是郝仁自己也通過很多事情感受到,別的器官難受的時候并不影響思考,而頭只要一暈,他就沒辦法繼續思考。基于這種經驗主義,他愿意暫時同意趙嘉仁提出的基礎。
趙嘉仁對郝仁的評價更高了,他在教課的時候,大部分成年學員沒辦法如此果斷的就選擇自己要相信什么,于是趙嘉仁笑道:“那種疼痛感是大腦產生的,只要能對大腦有影響,便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此次可以派懂這種醫術的使者前往,治療郝先生遇到的那些人。這只能證明有了大腦才有這樣的反應,若是沒有大腦,就沒有產生感受的基礎。”
“理學講的天道,那怎么會是大腦想出來的呢?”郝仁繼續問。
“是那幫搞理學的說那是天道。至于是不是天道,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所以你現在所聽到的理念,看到的書,都是從人們的大腦中生出的想法。信不信那是天道,是個人問題,我能保證的是,我們人類所說的都不是天道。而有些人還會利用這個說法,說他所說的不是他個人的意思,那是上天或者神明借著他的口說出來的,借著他的筆記錄下來的。那就更是大騙子啦。”趙嘉仁說到這里,忍不住露出了些笑容。即便在世紀,他也是20歲之后才靠邏輯和理性完全確立了這個觀念。之前的時候,趙嘉仁其實也挺容易受到別人語言的影響。
郝仁又問了不少問題,他的面色越來越凝重,原本那種聽聞了理念之后的欣喜表情再也沒有。最后郝仁問道:“太尉,若是按你所說,唯心是錯的。可為何現在你所說的唯心才是多數呢?若唯物是對的,豈不是所有人都該唯物么?”
“唯心和唯物是看待世界的兩種態度,是兩種人類想出來解釋問題的概念。這兩種事情的存在基礎是而不是語言。因為自己沒辦法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所以產生唯心是必然的。言不達意的事情我們都遇到過,只有我們積累了大量的經驗,有了大量的學習與反思之后才能確立唯物的立場。天生的唯物態度也很容易產生,但是唯物的態度與立場不是一碼事。”
說了這些之后,趙嘉仁掃視了一圈大宋的官員與干部。他就不得不想起孔子那段極為唯物的話,‘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這個郝仁有強烈的學習需求,有發自內心的解惑渴望。而大宋這幫人就沒這樣的需要,嗯…那個宋公明看著還算好些。
“今天就到這里吧。”趙嘉仁發出了命令。他已經決定讓宋公明成為使團的一員,因為這家伙的學習態度,趙嘉仁要給他一個機會。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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