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大帳中靜靜等候的史天澤突然抬起頭來。很難形容那種東西,外面傳來的細微嘈雜聲依舊,然而那嘈雜聲與之前并不相同。
沒過太久,就有傳令兵喜滋滋的進了大帳,“大帥,張將軍已經攻破逆賊李璮的老窩!”
“知道了。”史天澤滿意的答道。雖然早知道李璮必敗,然而親自得到這個消息之后,壓在史天澤心中的大石頭才算是被搬開,“將李璮給我帶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李璮家改成的寨子并沒能扛得住回回炮的攻擊,張弘范從倒塌的大洞中鉆進去,就聽到里面已經沒了喊殺聲。想來李璮最后的族人都被殺光了。不過張弘范也有些好奇,他并沒聽到女人的驚叫或者求饒的聲音。此時留在李璮身邊的女子們相貌大概都是不差的,熱血上頭士兵們大概不會放過這些女子。
此時院子里面燈火通明,李璮用磚石把大門牢牢封死,蒙古軍正在把磚石拆下。掃視巨大院落之時,就見十幾名士兵抬著一個人出來。為首的軍官看到張弘范,立刻欣喜的奔來,“少將軍,我們抓到李璮啦!”
“死的活的?”張弘范對此很是在意。
軍官抓到李璮,此時滿臉笑容的回稟,“那廝正在上吊,我們把他解下來的時候,還沒死透。不過現在大概也只剩了半條命。”
“好!”張弘范也頗為歡喜,其實李璮的生死并不重要,但是活捉給人感覺更好。
“不過我們進去的時候,李璮已經把他家的女人都給殺了。怪可惜的。”立功軍官有些遺憾的敘說著他見到的慘狀。
這個稟告讓張弘范理解了為何此時沒聽到女人的尖叫,原來不是他的部下改性了,而是沒有活著的女人讓他們動手而已。張弘范也沒有就這個話題開玩笑,他命道:“把李璮送去給史大帥。”
帶著李璮到了史天澤的大帳外,張弘范訝異的見到史天澤竟然出來迎接。人高馬大的李璮被繩捆鎖綁拖到史天澤面前,史天澤帶著勝利者的嘲諷的在眾將面前問道:“李璮,你為何要謀反?”
李璮此時終于從差點吊死的狀態下恢復過來,聽了史天澤這裝模作樣的話之后,李璮高高抬起慘白的面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到此時竟然還能笑出聲,張弘范覺得李璮很有膽。死只是早晚的事情,激怒了俘獲李璮的史天澤,活罪可就難受呢。
正在思考,張弘范就聽到李璮收住笑聲,大聲說道:“我之所以要造反,就是因為你史天澤告訴我說,我舉起旗子,你就要到我旗前追隨我一起造…”
對于李璮的這番話,張弘范聽過很多次,也就無所謂了。然而張弘范驚訝的看到,就在李璮指責史天澤的時候,史天澤走上去,左手捂住李璮的嘴,右手從腰中抽出一把防身匕首,一匕首就捅進了李璮的左胸胸口。后有強壯的軍士按住,前有健壯的史天澤捂嘴兼刺胸,金國末年延續到現在的漢軍世侯中勢力最大的李璮隨即一命嗚嗚。
張弘范微微嘆口氣。史天澤出手極為迅捷,一看就是為了讓李璮永遠閉嘴。之所以這么做,大概就是因為李璮說的是真話。想到這里,張弘范忍不住開始擔心自家的老爹有沒有如同史天澤一樣與李璮勾結過。這件事只有等他帶兵回到大都才能詢問他父親。
李璮被剿滅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大都。送好消息的事情總不用太著急,蒙古大汗忽必烈總算是一大早上朝之后才聽聞此事。眾臣都面露喜色,可眾臣發現忽必烈的臉色并沒有顯得特別高興,他只是對身邊緊張關注的漢臣姚樞說道:“你說的果然沒錯。”
姚樞露出了一個謙虛笑容。忽必烈在兩年前問過姚樞,李璮會采取什么造反戰略。姚樞斬釘截鐵的告訴忽必烈,李璮造反必然采取攻下濟南,等待各路漢軍世侯前去與李璮會盟的下下策。那時候姚樞身為蒙古漢臣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對自己的判斷極有信心。
現在姚樞已經是蒙古漢臣里面地位甚高的一位,作為漢臣中的一份子,姚樞開始覺得自己當時的話真的不合時宜。什么叫‘等待各路漢軍世侯前去會盟’,姚樞現在無比痛恨自己自己的輕佻。當時他的發言簡直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絞索,將自己完全放倒了漢軍世侯的對立面上。
但此時不能不說話,姚樞心念一動,就謹慎的說道:“大汗,諸位將軍精忠報國,剿滅逆賊李璮。這功勞著實值得嘉獎。”
“嗯。”忽必烈應了一聲,他看上去還不是非常高興,“的確值得嘉獎。我蒙古擁有金國舊地之后,蒙古軍與漢軍世侯的諸軍還是分開來打仗,所以蒙古大臣與漢人大臣頗為隔絕。現在便將漢軍編入我的親軍。漢臣與蒙古大臣能多結交,漢軍與蒙古軍也能一同打仗。蒙古親軍的軍餉比漢軍可要多呢。”
諸位大臣都是人精,漢軍世侯原本都是一地的軍閥,只是因為打不過蒙古軍才降服。而蒙古立國初期,漢軍世侯享有比較獨立的特權,只是向金帳設在和林的蒙古大汗承擔義務。現在忽必烈把金帳遷到舊漢地的大都,各個制度也完全采取漢人舊制,削藩勢在必行。眾人沒想到忽必烈居然在此時采取這樣的政策。
其他人沒說話,忽必烈最器重的漢臣儒生郝經上前一步大聲說道:“陛下此舉極為恰當,不僅合圣人舊制,更讓君臣之間再無芥蒂。”
即便在當下局面不得不同意忽必烈的要求,一眾漢軍世侯以及與漢軍世侯關系很好的漢臣都心里面不爽。他們的軍隊,他們的領地,一度都歸這幫人所有,他們在領地上就是活生生的土皇帝。忽必烈的命令執行之后,這幫人就變成了忽必烈的臣子,他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皇帝忽必烈以及忽必烈認同的制度。他們自己從地方上最重要的土皇帝變成完全可以隨時替換的臣下。
姚樞完全能明白這幫人的想法,然而此次他閉嘴不言。在李璮那次用詞不夠講究已經讓姚樞深以為戒,在沒有說話必要的時候,他決定謹言慎行。嘴上不說話,姚樞心里面對郝經真的非常佩服。郝經不愧是重臣,也是忠臣。這番話已經是完全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只是要把漢家政治理念徹底貫徹。
文臣表態了,漢軍世侯張柔立刻出列說道:“陛下,臣以為陛下所命極對。不過對直沽寨的宋軍該如何處置,原先不清楚李璮的情況,我們怕有埋伏變動。現在李璮既然已經覆滅,我等可派遣騎兵困住直沽寨,并且調動水軍迎擊宋軍。”
姚樞覺得張柔的判斷很對,收回漢軍世侯的權力可以慢慢來,這么直接表達立場已經不那么重要。漢軍世侯是不是高興,那根本不重要。只要看到對面的那些蒙古大臣,漢臣就知道忽必烈完全可以沒有漢臣相助。僅僅是蒙古眾臣以及他們帶領的軍隊就足以鎮壓整個金國舊地。此時能轉移矛盾的最好對象莫過于突然渡海襲擊的宋軍。
雖然片刻之前姚樞就覺得自己不能再激動的發言,然而姚樞真到了有自己想法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讓漢軍世侯執行陛下所命,一名使者即可。然宋軍幾十年來與我大蒙古戰亂不休,看來宋國決不會答應稱臣納貢。現在宋國還派兵渡海攻打燕地。與其這樣時時刻刻被宋軍騷擾,不如南下伐宋。一舉斷絕后患。”
看到姚樞提出南下的戰略,漢軍世侯張柔立刻表態,“陛下,臣以為正該如此。”
七十多歲的張柔代表服從忽必烈的漢軍世侯,他一開腔,那幫明白其中道理的漢軍世侯們立刻附和,不明白其中道理的漢軍世侯也立刻根據經驗來附和。
漢人文官們不希望漢軍世侯遭到直接打擊,如果大汗忽必烈能夠采取南下政策,那就意味著漢軍世侯可以通過滅宋立下戰功,以功勞穩固住他們的地位。而且文官們也能夠有更多地盤可以控制。竇默等文官紛紛贊同姚樞的建議。
在一眾激烈的主戰聲音中,郝經再次站了出來,他慨然說道:“陛下,我朝已經征戰四十年,民力極為凋敝。宋國之所以如此,不過是賈似道貪功,意圖穩住相位。若是陛下肯派使者前去宋國議和,宋國知我朝仁厚,想來也會答應休兵。”
郝經一直是個主和派,姚樞對郝經的堅持很佩服,不過此時他立刻站出來反駁道:“郝平章,你上次前去宋國讓他們稱臣、割地、納貢。宋國可否答應。你怎么確定這次宋國就會答應?”
遭到姚樞這般嘲諷,郝經自己也清楚以宋國現在的情況并不可能答應稱臣割地的條件,姚樞的嘲諷也算是抓住了重點。然而郝經并沒有放棄,他不去看姚樞,而是對著忽必烈繼續說道:“陛下,國雖大,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我朝此時需停止戰事,休養生息。若是宋國先攻打我朝,我朝昭告天下,令萬民皆知我朝仁義。那時候吊民伐罪,當可成就德行。”
“笑話!”姚樞忍不住打斷了郝經的話,“戰事一起,誰知道何人先動手。郝平章,你這是迂腐。”
郝經扭頭看向姚樞,他的目光表情里面沒有絲毫不滿,某種內在的堅持讓郝經神色肅穆莊嚴。“這不是迂腐,這是仁義。仁義不是讓別人信,我等儒生自己若是都不信仁義,就算口燦蓮花又有何用?”
姚樞知道郝經是真的喜歡讀書,也有自己的想法,可他沒想到郝經居然在蒙古的朝堂上真的相信蒙古能夠實施仁義。對這樣堅持理念的人,姚樞覺得又是想笑,又忍不住想佩服一下。
忽必烈聽眾臣的爭論居然到了道德水準,他開口了,“前幾日我們已經在樊城外置榷場,在鹿門山修筑了土墻,在白鶴修筑起了堡壘。只等漢軍世侯們回大都,就整頓兵馬準備攻下樊城與襄陽。一旦破了這里,宋國覆滅不過旦夕之間。至于直沽寨,宋軍大概沒辦法將他們的船只開到岸上。只要有騎兵駐守,那都是小事。”
郝經知道忽必烈是主戰的,每次討論仁義,忽必烈的確比較認同。可一旦把戰爭與仁義掛鉤的時候,忽必烈就露出煩不勝煩的神色。不管郝經多么希望忽必烈能夠認同并接受漢人明君的標準,忽必烈卻堅持著自己的蒙古本色。
既然忽必烈已經將他全部盤算都對眾臣說出,那就說明南下滅宋已經是忽必烈考慮完成的戰略。郝經神色黯然,他一點都不像接受這樣的結果。卻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除了郝經這么一個和平派之外,漢軍世侯們歡喜的表示愿意支持大汗忽必烈的戰略。蒙古最重戰功,只要有戰功,漢軍世侯還是忽必烈手下的重臣。文臣們也非常滿意,雖然他們現在還沒辦法把蒙古與漢人傳統王朝做一個對比,但是能消滅南邊宋國的話,蒙古自然而然就一統華夏。那時候自然就可以從理論上解決蒙古與中華的關系問題。這幫以儒生自居的漢臣們也可以抹掉他們在學術上的心理不安。
至于蒙古大臣,他們的態度就簡單的多。全天下都是蒙古的牧場,是否南下伐宋根本不是問題。大汗下令之后,蒙古軍出動就好。
仿佛是要迎合此時忽必烈的命令,有新消息送來。宋軍放棄了直沽寨,撤上了他們的船離開了直沽寨。聽了最新的情報,忽必烈笑道:“他們倒是不笨呢。”
這是真正的贊賞,久經戰爭的忽必烈很認同宋軍的選擇。若是繼續待在直沽寨,宋軍要走的之后只怕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