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仁臉上的肌肉沒有絲毫的緊張,他的手十指交叉,手臂輕松的搭在桌上。不過賈似道要是有透視的能力,就能看到趙嘉仁的舌尖緊緊頂住上顎,所有情緒的發泄都在這里。而這個舉動,還能讓趙家仁露出些笑容。讓這個十三歲的兒童并沒有顯示出絲毫的激動。
賈似道則臉色陰沉。到現在為止,南宋對于蒙古非常恐懼。正如趙嘉仁所講,金國在覆滅之前就被認為強于南宋。現在蒙古滅了金國,又占有金國舊地,整體實力相較于金國更加強大。這不僅僅是趙嘉仁的個人看法,整個朝堂上基本都有這樣的看法。
然而趙嘉仁卻把歷朝歷代的國祚舉例,這可是從未有人敢這么做的。目光下垂,賈似道心里面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趙嘉仁方才說,一個皇親,一個國戚,兩人怎么可能造反?正因為兩個人的利益都來自南宋,如果南宋覆滅,兩人都不會有好下場。趙嘉仁沒說錯,所以這血淋淋的事實讓賈似道格外憤怒。如此憤怒之下,賈似道頭也不抬的給自己倒了杯酒,自顧自的啜飲起來。
“賈公,我去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當今人等總是用六朝對比當下,而當今天下卻不是六朝,而是楚漢稱霸。當年劉邦與項羽之間必然要決出勝負,絕無雙雄并立的可能。明白了這些,我再想起蒙古人的兇狠,想到要與這樣的強敵作戰,就覺得膽戰心驚。一想到若是我們大宋敗了,我大概連個囫圇尸首都留不下來。我先是覺得害怕,然后氣的七竅生煙。覺得天下哪里有這般道理。”趙嘉仁開口了。
賈似道聽了之后只是冷哼一聲,卻沒有立刻回答。即便承認趙嘉仁說的沒錯,賈似道也不愿意面對如此慘烈的現狀。這種憤怒自然而然的遷怒到了揭穿事實的趙嘉仁身上。
趙嘉仁起身給賈似道斟了杯酒,坐回到座位上繼續說道:“賈公,當下士大夫們熱衷空談。而賈公你懂得怎么做事,知道該如何做事。蒙古比起金國更是兇悍。若是我等再夸夸其談,結果必然不好。所以我想做事,盡早為大宋做事。整個朝廷里面,能幫我的只有賈公。今天我做狂語,就是希望能讓賈公知道我的真心意。”
“做事?呵呵!”賈似道忍不住冷笑起來,“嘉仁少年早慧,既然你能說出做事,大概是知道做事有多難吧?”
趙嘉仁盯著賈似道,認真答道:“是,天時地利人和,若是沒有這三樣,做事難比登天。所以我來求賈公,因為賈公是重臣,賈公能讓我有差事,這就是天時,不然以我當下的年紀,大概只能留在臨安,供人觀賞。別人看完我這個稀罕,口不對心的贊我一句少年有才,我也只能假惺惺的謙遜幾句。除了蹉跎光陰,更是心中不爽。”
“供人觀賞…哈哈。”賈似道終于發自內心的冷笑出聲來。他對趙嘉仁的不滿并非私怨,這么一陣也有所消散,賈似道繼續冷笑著問道:“嘉仁到我這里,想必是已經有了想念。卻不知道嘉仁想去哪里為官,才能干事。”
趙嘉仁等賈似道笑完,立刻跟著說道:“天時得靠賈公給,地利也得靠賈公幫忙。我這個年紀,就算是放到地方上當官,也如同浮萍一般。上司能不能容我且不好說,下面那些小吏們更是不會把我放到眼里。我若是不做事還好,若是做事,必然成為眾矢之的。我思前想后,只有回福建做事,才有點機會。可想回福建當官,若沒有賈公襄助,我是想都別想。”
聽了這話,賈似道又是哼了一聲,他非常認同趙嘉仁的分析。宋代不許本地為官,因為本地人在本地當官,那就是地頭蛇遇風云。想整治地頭蛇,就得外來的強龍才行。即便如此,強龍不壓地頭蛇,也是宋代的常態。至于趙嘉仁這么一個十三歲的娃娃,即便是進士,也不過是個弱雞。把他扔到地方上,那就是被一眾地方上的家伙吃干抹凈的下場。
天時地利人和,趙嘉仁說了前兩個,第三個卻不用再說。若是趙嘉仁真的能夠回福建當官,他家就是泉州本地大戶,有家族照應,無論如何都能干辦出些事情。
想到這里,賈似道笑道:“嘉仁,令尊可把你教導的不錯。”
趙嘉仁知道此次談話到了最后的階段,他坐直身體,用最堅定的態度說道:“想回本地為官的事情,我的確請教過家父。可真的想做實事的心思,卻是我自己所愿。賈公,蒙古滅金之后,在北方經營二十年。二十年時間足夠抵定局面,你覺得他們還能這么忍多久?他們若是有所圖,所圖者會是誰?此乃時不我待的局面,我覺得當朝只有賈公能明白,這才求到賈公這里。若是賈公推薦,我必然能立下些許功勞,不會讓人說賈公識人不明。”
“…那令尊是何意?”賈似道微微皺著眉頭問。
“家父是個謹守制度之人,他當時就斥責我是胡思亂想。”
賈似道突然露出了爽快的笑容,“嘉仁,你少年老成。此事若是張羅。往來的花費可是不少,不知令尊可否答應?”
說完之后,賈似道笑瞇瞇的看著趙嘉仁。方才趙嘉仁所說的東西極具可信性,不過賈似道卻也懶得去核實。天下的事情本就煩心,哪里還有心情去為了趙嘉仁這個毛孩子費心思。而且不管趙嘉仁說的如何天花亂墜,官場上的事情沒什么情面,謀個實缺是要花錢的。
“賈公。此事是我自作主張,家父并不知曉。若是他知曉,大概痛打兩三頓是少不了的。你看我這般年紀,像是有積蓄有家產的人么?”趙嘉仁還是據實以告。
賈似道聽罷嘿嘿一笑,“嘉仁,若是如此,我也愛莫能助。”
“賈公。若是你肯相助,我給你寫個欠錢的字據可好?”
“字據?”賈似道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放聲大笑,“嘉仁求我辦事,卻讓我出錢么?”
“不。這不是借錢,這是賭一把。我賭的就是自己的前程,賈公可愿賭一賭你的眼力?即便賭輸了,賈公好歹還能把錢收回。只是晚幾年而已。”趙嘉仁侃侃而談。
看著趙嘉仁對借錢露出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表情,賈似道卻意外的感覺到親近。他少年喪父,十幾歲的時候與年少的同伴各種浪蕩,干了很多荒唐事。雖然趙嘉仁這個小家伙還沒有到滿街亂竄的年齡,此時的他看不出讀書人的含蓄,反倒充斥呼嘯街頭的那股子狠勁。
思忖一陣,賈似道下定了決心,他沉吟著說道:“若是按照制度,嘉仁大概可以當個縣令。只是你年紀小,真的要給了實缺,大概也就是縣尉。此事我只能托人,成或不成,尚在兩可之間。”
賈似道遲疑,趙嘉仁卻爽快的答道:“不妨事。我就寫個落款縣尉趙嘉仁的文書給賈公。”
聽了這話,賈似道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盯著神態自若的趙嘉仁,賈似道覺得自己眼前的這位新科進士簡直是潑皮無賴中的進士。托人做事時自己沒錢倒也罷了,連個借據都能寫出新意。賈似道毫不厭惡的語氣嘆道:“嘉仁,虧你想得出。”
趙嘉仁看事情已經有門,他繼續向下推進,“不管此事成或不成。我都記得賈公的情誼。若是以后能幫得上賈公,還請賈公不要客氣。不過這需要多少交子,還需賈公明示。”
賈似道不提花費,他率直的說道:“想有差事,須得相公覺得你有用。當今的相公是丁大全。我未必說得動此人。”
“我善修渠。若是賈公能讓丁大全相信…”趙嘉仁也坦率的答道。
賈似道盯著趙嘉仁看了好一陣,才開口問道:“令尊素來方正。我不覺得是令尊之意。嘉仁,你真的是少年老成。不過你真肯讓丁大年得了好處?”
“讓他得了好處又能如何?大家都知道賈公幾年后就會拜相。拜相之前,賈公總是需要我等齊心協力。”
不到半個時辰,趙嘉仁離開了賈似道的客廳。看著趙嘉仁邁著流暢有力步伐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張落款為‘縣尉趙嘉仁’的借款文書。賈似道竟然覺得有些茫然。賈似道自己在25歲的時候考上的進士,自己也見過其他好多的進士。趙嘉仁這種進士真的是從所未見。
不是因為趙嘉仁無恥,也不是因為趙嘉仁工于心計。而是趙嘉仁給賈似道的感覺中并沒有無恥的感覺。即便談的是勾心斗角,即便談的是投其所好。但是,趙嘉仁明顯是想做些實在事。趙嘉仁選擇的方向又是最艱難的方法。
“修渠…哼哼!”賈似道冷笑幾聲。當今左相丁大全起家,靠的就是他修通了白鶴嶺道。
寧德縣建縣以來,最早的一條官道是“朱溪官道”,即所謂的“南路”。它是由縣城南門(永寧門)為起點,經過今天的城南、飛鸞兩個鄉鎮,通往羅源,再經過連江后直達福州,其間山高坡陡,迂回盤旋,是著名的“險道”。
由于特殊的地理情況,寧德出境的道路都是迂回盤旋,行走不便,尤其南路是通往省城福州的唯一通道,由于路程較長,使用極為不便。丁大全當上寧德主簿之后后,經過實地勘察,力排眾議,克服資金等困難,募工開辟了著名“白鶴嶺道”。石階層疊,盤山而上,長10公里,寬一丈。由羅源疊石入境寧德界首,過白鶴嶺道直抵縣城。這條道路雖然“其高摩天,其險立壁”,但大大縮短了通往福州的路程,方便了來往的客商以及寧羅兩縣的居民。
有此大功,丁大全名聲鵲起。不過也因為丁大全靠此起家,攻擊‘白鶴嶺道’的人也極多。在賈似道看來,這幫攻擊者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各種說法紛紛出籠,甚至全然不顧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態度。
丁大全身為左相,遇到的困難極大。此時若是真的能修渠,立刻就能成為震動天下的大功。趙嘉仁的切入點實在是太過于巧妙。
深知趙嘉仁父親的迂腐,賈似道很是懷疑趙嘉仁背后到底是誰在指點。指點之人可是高手。賈似道出心是真的不愿意幫趙嘉仁,但是想到趙嘉仁背后指點者的穩準狠,他又覺得不能不插手。在運作中能夠看清楚趙嘉仁背后的那個大佬可不是壞事。
想到這里,賈似道就去書房提筆給丁大全寫了封信。趙嘉仁提供了思路,賈似道也是正牌進士出身,沒過多久就寫好了信。
讓仆人把信送給左相丁大全,賈似道心里面忍不住生出一陣期待。這么做真的能影響朝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