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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韋皋思不得

  相州、衛州,處于太行、黃河與河南道中間,諸位宰相從錦圖上看,恰好在朝廷勢力范圍和割據勢力范圍夾縫中,此也是魏博鎮的西大門。

  “當初九節度使圍攻相州,兵敗垂成,而今決不會重蹈覆轍!”宰堂首相杜黃裳一錘定音,隨即他取出四份簡來,提筆一一在其上寫下字來。

  韓洄先伸出手來,取屬于自己的那份,“糧草供軍。”

  陸贄取來,則是“載筆金鑾”。

  鄭絪所取來的則是“參預樞機”,他要負責替宰堂監督樞機院的運作。

  而杜黃裳擱下筆來,緩緩說:“我是首相,坐鎮中書門下。前線諸般事宜,就托付給招討行營,此外敬輿你得盡快讓歸鎮的董混成晉見機行事。”

  聽到這話陸贄有些猶豫,緊接著他對諸位說:“我恐董混成柔懦不濟事。”

  “無妨,知會董混成的行軍司馬陸長源便好,告訴他高太師的武毅軍、張仆射的武寧軍還有眾多朝廷官軍都是他的外援。”

  不久,數名中書省文吏嚴裝而出,手持宰堂的文牒,對在門外久候的四位使節依次喊出處置意見:

  許可四鎮在長安城設進奏院,其中魏博、淄青可于永興坊立院,幽燕、恒冀可于安興坊立院,院落用地由度支司出官地,無須四鎮額外花費,四進奏院立后,各自所代表的方鎮要與朝廷保持良好關系。

  四位使節無不歡喜,心想這事辦得好,歸鎮后必然有爵祿賞賜。

  而后文吏稱,田季安官位本為試侍御史,如今已襯不上其魏博留后的身份,所以朝廷擢升其為試光祿少卿,待到服闕后再行升官。

  魏博使節侯臧口呼天恩不止。

  幽燕盧龍節度使劉濟,官位由原來的侍中升格為中書令同平章事。

  至于王武俊的官位本已絕頂,而今不變,加其長子王士真為檢校工部尚書。

  最后,淄青的使節令狐造剛剛奉起名刺,準備等自家主人加官進爵的好消息,卻中書文吏卻很淡漠地對他說:

  “平盧節帥李師古者,丁母憂剛剛服闕,不宜驟然升官,繼續保持金吾同正不變。”

  令狐造有些焦急,上前半步,說了句“然則!”

  這田季安才十六歲,也是在為父服喪期間,為何就一升再升?

  是不是因為田季安是嘉誠公主的養子,高我淄青一等?

  太欺負人了。

  可這還沒完,文吏又很嚴厲地對令狐造說:“聽聞李師古于淄青為自家立私廟,追祔三代先祖,按師古官位不過金吾同正,按照禮制,并無資格追祔三代,只可一代到李正己為止。另,李師古既立廟,便是他這宗百世不遷的祖宗,師古之弟師道便不可在將來身歿后入廟。請回告,速將李師古祖父和曾祖父的神主遷出家廟。”

  令狐造目瞪口呆,鼻翼也因不解和憤懣大張大合,根本說不出話來。

  下面中書文吏代表宰相說出來的話語更是過分:“淄青平盧李家源流高句麗,起身于行伍兵卒,最初不懂天朝禮制情有可原,然入中土也有三十載,這種不合禮的舉措,以后不得再犯。”

  言畢,文吏便將文牒依次交到使節手中,回身離去。

  待到宰堂大門合上,其他三鎮使節望著怔怔的令狐造,不由得發出幸災樂禍的嗤笑。

  “即便姓李,可畢竟是平盧軍里的啖狗腸高麗人的種。”

  這就是他們的潛臺詞。

  夕陽西下,四位宰相往食堂方向而去,走在院內的小道上。

  陽光在杜黃裳的鬢角處細細碎碎地閃爍著,“來年我去替手嶺南,讓杜君卿來宰堂為首相。”

  杜黃裳已打定決心,按照新政的規制辦事,這樣也是為了爭取杜佑。

  “劍南怎么辦?”當韓洄問出這句話后,其他三位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格外覺得棘手。

  對韋皋來軟的話,總害怕他會得寸進尺,掣肘新政,特別是朝廷征討魏博、淄青的關鍵時期。

  可若對韋皋來硬的,韋皋畢竟是再造江山的大功臣,于情說不太過去。

  “這天下不是哪個私人的,談起友誼,誰能比得上逸崧和韋令?但韋令挾內禪之功,向朝廷索取興元鳳翔時,逸崧是支持我們堅決拒絕的,所以才有了山南行省的建立,他曉得這樣必然會得罪韋皋,但逸崧的想法很單純,西川、東川如無興元為門戶,是絕對不可能割據的,這便是行中書省的精髓,也是防備藩道更迭割據的良方。我們當宰相的,有些事邁步出去,就得繼續往前走,不要回頭。”

  這話,是從韋皋連襟鄭絪口中說出來的。

  陸贄想了想,便說:“興元鳳翔的軍隊,是絕對支持朝廷宰堂的,精銳戰兵不下三萬,有他們鎮守隴砥、陳倉,監視劍南,我等在京師穩若泰山,諸君當好自努力,只要削平了淄青平盧軍,便立即征召韋令回朝,新的巴蜀行中書省平章事,就由我去做好了!”

  “韋令如能知順逆,依舊不失為一代良相賢臣,未來也是青史留名,一個人在百代后的評價,不光光要看個人奮斗,更在于個人的選擇。”鄭絪喟然,仰頭望著冰冷的云天間縮成一點的夕陽,它就像是顆還余下些殘火的杏核。

  正在同時,遙遠的西川蜀都西郡亭,衰退的陽光照在韋皋微微駝下的背上,他盤膝坐著,幞頭的垂條在胸前,低著頭,前面墻壁上的舞樂壁畫在人和堂梁的陰影下黯然無色。

  韋皋的妻子玉簫在旁側,流淚不語。

  “二十年過去了,一晃間,我和逸崧從在邠州五龍驛一見如故開始,足足過去二十年啦。”背對著妻子的韋皋,慢條斯理,好像在自言自語,“五龍驛我被岳丈排擠,途中困窘,逸崧和我素昧平生,二話沒說,給了我五十貫錢,我當即就知道,這是我韋皋這輩子的生死之交。營田時,逸崧在涇州,我在隴州,我們一起騙朱太尉的馬,上皇播遷奉天,逸崧和段太尉去安西行營征募忠義,我則在隴州立旗組建奉義軍靖難,那時我倆多意氣奮發。蓬婆雪山,平戎城道,炮火、戰馬、排銃、雪、血,逸崧前出百里,領定武軍立陣,獨抗西蕃幾乎所有的東岱茹本,惡戰數日目不交睫,我則領精銳迂回旁出,自牙山道一鼓作氣,和逸崧表里犄角,大敗西蕃,讓贊普從此一蹶不振。此后我坐鎮西南,逸崧獨斷江淮,內禪時我對逸崧說的話,不過是朋友間的交換罷了,我得興元,逸崧得淄青,這樣不但能匡扶我唐江山,更可為子孫后代計,可為什么!”說到這里,韋皋的聲調忽然高了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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