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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勢前不存理

  一聽王伾的話,太子又動搖起來。

  良久,他對王叔文說:“就算給韋皋、高岳、杜佑封王,世襲藩國,也無不可罷......”

  王叔文又激動又痛苦,他對太子說:“之前我們見韋皋、高岳都是忠臣良相,認為他們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但如今看來......殿下你可得知道,當初武周也正是借封禪泰山,宣揚‘革唐之命’的!”

  “封禪的經典論據,似乎都是儒生制造出來的;而封建天下,也是儒生們津津樂道的圣賢之道。解鈴還需系鈴人,現在我皇唐待儒生不薄,他們也未必會借著什么符瑞之說,來搖動國本吧?”太子現在稍微又燃起了些斗爭意志,但對斗爭的嚴酷性還抱著幻想。

  故而劉禹錫不以為然,他對太子說:“我唐立國來,信佛的有,信道的也有,卻真的沒有將儒學立為國本。儒生想要入仕,卻又被門第和科舉所拘限,有大批沉淪不得志的,積怨頗深,未必心向我唐。昔日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就因行霸王之道,不得儒生認可,儒生便在漢宣之世蜂擁而上,居然要求漢家應早日擇選大賢,禪讓于彼,故而王莽篡漢,豈無他們在背后支持?依愚見,封建論和封禪論都可駁倒,但不能寄希望于儒學,且此后朝廷得擇選佛或者道為顯學,只因儒學對至尊大權實在有害,一旦被其挾持,后果不堪設想。”

  “先生大才,足可駁倒封建論,這非但是寡人的想法,也是陛下的意思!”這時太子急切想請劉禹錫出山。

  劉禹錫便說,我自然當仁不讓,不過才學有限,害怕會因此敗事,以我的看法,只要委任另外一人足矣。

  “莫非是?”

  “然也,正是河東柳子厚。”劉禹錫報出了朋友的姓名。

  太子對柳宗元的才學當然毫無意見,而王叔文也深表贊同。

  此刻又是王伾畏懼,他說柳宗元先前可是任職于光州巡院,和衛國公高岳間的主賓關系那是相當密切,高岳待之如父對子般,現在讓柳宗元來駁斥封建論,豈不是“所嫁非人”乎?

  “是何言也,子厚豈是公私不分之人,而今郡縣、封建的論爭關乎整個天下所歸,子厚并不會袖手旁觀。請將此事,交于在下。”劉禹錫將王伾說得羞慚莫名,接著就向太子主動請纓,說柳宗元服喪期間,先是前往邠寧依托他在那里當幕僚的叔父,隨后再轉而南下,準備前去鄂岳、湖南游學,現在恰好在商洛道中,我愿追及,懇求他行此事。

  數日后,劉禹錫突然被任命為“太子括書使”,說是要替東宮前往民間收集各色圖書典籍,以備刊印儲備,便出了京。

  對此無人有什么額外的懷疑,一時間權德輿、劉德室、李絳等,都前往灞橋為他踐行。

  而延英殿內,皇帝則向宰相們挑明態度,他拿出那篇主張再行封建論的文章,質詢杜黃裳、陸贄等說,要是封建的話,你等到底算什么?你等是輔弼朕治理天下的,封建之后,中書門下堂牒都飛不出潼關,如此奈國家何?又奈國庫何?

  杜黃裳、陸贄、韓洄、鄭絪四位宰相,只能回答說,再行封建確實不妥,不過想要平息言論,必須得有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的“公論”才行。

  “善,公論是吧?朕明白。”

  堂食時刻,鄭絪氣得將箸擲下,對其他三位宰相說:“劍南、嶺南和淮南這三南方鎮實在是太過分,現在看來,和河朔、淄青有何區別?不,是比后者更惡劣,居然想脅迫朝廷封建,宰相是朝廷的宰相,是君王的宰相,中書門下乃至整個南衙,不是他韋皋和高岳的后院!”

  “逸崧的態度,也未必就是要求封建......”杜黃裳不緊不慢地說道。

  “宰相是天下的宰相,再者淮南兩稅可是足額輸送到了京師來。”陸贄悠悠地補充了句。

  鄭絪連吃飯的心情都全無,他推開食案,立起身來,看著墻壁,對二位駁斥說:“論私人情分,高三那可是舉薦我來政事堂的,但宰相就該有宰相的風骨器量,現在誰不曉得高三仗著淮南進奏院,在京師內左右著我們政府的堂牒,在地方上更是并吞度支、鹽鐵巡院,使得三司巡院成了他幕府的下支。如此種種,我是絕不會自甘他的擺布......”

  “若是哪日,高岳又來政事堂為中書侍郎,讓文明你回翔去淮南為節度使呢?”杜黃裳忽然打斷問到。

  鄭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臉色漲紅,說那也是要圣主的白麻宣下才作數,然后便暗自下決心,自己得寫公開信,怒斥現居揚州的高岳,怒斥他的不臣之舉,怒斥他的狼子野心,怒斥他的狼心狗肺。

  “文明稍安勿躁,封建——朝堂是不會應允的,不過唇槍舌劍在所難免,況且力主封建最急迫的是韋令,你若動輒辯難壓制,就會傷了朝廷、劍南的和氣,這可不是平息爭端的良方。”韓洄也很冷靜地勸說。

  鄭絪沒奈何,他也明白,先前皇帝和高岳的較量,已是慘敗,也證明中央窘迫,既無法消滅河朔、淄青,更談不上壓制高岳、韋皋這批新崛起的雄藩,那么它們得隴望蜀,向朝廷索取更多權力,就算不是“理所當然”,也是“勢必如此”,在“勢”面前,哪里還存在個“理”呢?

  寫公開信的舉措,鄭絪便默默將其否定。

  可私信,卻必須要寫。

  接下來這段日子,華岳下的數千父老百姓,不知怎地,忽然來到京師赴闕上疏,稱現在祥瑞層出不窮,又攘除四夷,國家、民眾都蒸蒸日上,所以也該是陛下巡狩、封禪華岳的時候了。

  皇帝心里和明鏡似的,此必是劍南等進奏院的煽動手段:因為一旦封禪華山,周圍的田地可都成了湯沐邑,便可永久免征免稅了,這群父老鄉親,個頂個,鬼得很。

  于是皇帝就回答華山的民意代表們,說這符瑞還遠遠不足呢,不可封禪。

  剛說完,鄂岳、湖南、金商等地就開始大獻祥瑞,什么六穗的嘉禾,什么雙頭靈芝,什么白化病的麋鹿,什么同乳的貓鼠,三條腿畸形的鳥雀,源源不斷隨著兩稅,解送到京師里來,大明宮幾乎成了動物園和植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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