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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絕粒升天衢

  李泌這時正抱膝,如同道士般,坐在正堂的榻上,他努力想讓自己走的時候顯得灑脫,雖然周身因病痛而抖個不停。

  他的幾個兒子跪在地上,手捧粥請他食用,李泌說不用不用,只抓過兩粒燒梨,慢慢地啃著。

  坐在繩床上的顏真卿搖著頭,回憶說肅宗皇帝在時,興致一來,便會找來你我,還有李勉,在雪中的亭子里設紅火泥爐,下有炭火,上面架著銅制的五熟釜,一格里放著牛肉,一格里放著羊肉,一格里放著兔肉,一格里放著驢肉,一格里放著魚肉,都切成薄片,泡在沸湯當中,又有小盅盛姜、蒜、酒、椒蘸食,望著遠山的紅霞,吃的是妙不可言,看的是美不勝收——那時鄴侯你五種肉一類也不吃,就只用竹簽插幾粒梨子燒著吃,說修為之身,不沾葷食。

  李泌聽到這話笑起來,他也回到了那時候,大家的頭發都是烏黑的,正值壯年,披著輕裘擁香氣騰騰的五熟釜,雖然時局艱難,可暢論天下大勢,是多么的意氣奮發!

  現在肅宗皇帝不在了,李勉不在了,顏魯公垂垂老矣,自己也已處于彌留之際。

  這時司馬承禎從袖中取出金丹來,卻被李泌用手輕輕阻住:“泌知天識命,服之無益。”

  言畢李泌闔上雙眼,長吁道:“泌本有仙骨,可隨上師修行不老之術,可脫惜離不開這塵網,為相三年,折損了足足三十年的陽壽。”

  顏真卿和司馬承禎都嘆息不言。

  可李泌隨即自己卻大笑起來,“適才笑談耳,人豈有不死者?這天下讓泌一肩挑之時,泌身為大唐臣子義不容辭,不過命數太短,無法功成身退,所有一切便只可等待后生了。”說完,他握住司馬承禎和顏真卿的手,低聲切切說:“陸贄、陽城等,雖和陛下理念不同,但信之用之,絕不會給天下帶來傾覆。至于高岳、竇參、韋皋......”

  這時候李泌卻痛苦地閉口不言起來。

  次日,紫宸殿里皇帝手顫抖著,翻開了李泌在臨終前最后的奏疏:

  軍國大事有用時,委高岳、韋皋可也,不用時處之于方鎮當中,厚養以官祿爵位,不可輕與中樞宰執之位;

  執政上,高岳必與陛下一致,陸贄有時一致有時不一致,如兩相為難,請陛下聽陸贄可也;

  陛下以中官持冊簿管理內庫錢財、出外監軍無可厚非,然切不可以中官掌神策、神威禁軍,更不可助長中官收養外院郎君以襲官爵之風;

  行經界法,不可操之過急;

  朝廷三司錢財如充裕,請陛下便廢內庫,罷宣索、進奉,此必國家、百姓之福;

  親眷、內侍、女官、翰林待詔、藥師等,皆陛下近臣,用之無妨,然切不可過分狎昵,以免鍛成“內溺”困局;

  政權不可全托一人,多設宰執,陛下居中仲裁,亦無害;

  臣伏愿陛下康健百年,平日集思廣益,不宜托信佛道神鬼、陰陽拘忌......

  最終在奏疏上附著張別紙,其上是李泌壯年時所寫的詩歌: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

  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游帝都。

  焉能不貴復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志是良圖。

  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皇帝讀著讀著,讀到最后句“業就扁舟泛五湖”時,眼淚再也忍不住,長嘯聲抬起臉來,“鄴侯,大業未就便棄朕而去,這是上蒼要棄絕朕嗎?”

  而后皇帝將奏疏內容細細記下,再扔入了銀杯當中,燃了火,看著它化為一片灰燼。

  鄴侯卒的消息,很快伴隨著皇帝委托高岳掛帥的詔書,一并來到奉天城。

  “鄴侯,就這么去了......”高岳既驚愕也悲傷。

  那時他還穿著青衫,在大明宮集賢院當中為九品正字,在那個當直的幽靜午后,著白衣穿麻鞋的李泌,和紫衣金魚的顏真卿來到他面前要借黃庭經,真的是恍如神仙般。

  據說李泌在臨死前,還是說服了朝堂,再次委任自己為征剿黨項的元戎。

  皇帝下令:此次平羌,普王為行營元帥,高岳繼續為御營右軍使、都統長史,兼渭北黨項招討押蕃使,判定武、義寧、決勝(高崇文)、威戎(劉海賓)、宣威(邢君牙)、保大(邠寧軍得名保大)、靜塞(渭北得名靜塞)、朔方(靈武康日知)共八路軍事,班宏則以門下侍郎平章事身份判度支司案,專掌供軍事宜,譚知重為都統監軍使,此外在高岳舉薦下,王紹為前線糧草供軍使,萬俟著為副,“王紹負責陸路,將營田巡院儲備的軍糧二十萬石運抵慶州木波堡;萬俟著負責水路,同樣將二十萬石軍糧,自豐安軍城用水路運抵靈武城。”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接著高岳直接先在奉天城設牙旗、營帳,三衙虞侯、監司環繞,隨后他備下羈馬繩十萬,貨引紙扎三萬封,對鳳翔、涇原、興元、京兆諸地的商賈發布牒文,稱這十萬條繩索和三萬封紙扎,是馬上用來捆六府奴和平夏奴的,你們如想得貨引,便如同上次征剿慶州般,和雇革車、犢車,將糧食運送到豐安和木波堡,便來換貨引。

  很快,各商隊聞風而動,他們的車隊穿過陳倉道,然后到鳳翔的軍資庫或營田巡院里,將糧食裝載好,隨后又走蕭關的驛路,轉而用船只,沿蔚如川直入豐安河口,二十萬石的糧食,用千斛船二百艘齊發,日行一百五十里,不過八日,便抵達靈武城,節度使康日知親率五千朔方精騎,以駱駝載運軍糧,過瀚海入鹽州城,和高崇文的神策決勝軍合流。

  高岳本人則和譚知重一道,率一萬六千定武、義寧將兵出奉天城,和運輸糧食的另外撥商隊一道,先至邠寧,和吳獻甫、范希朝的五千保大軍會師,然后入慶州城,論惟明領四千兵來迎。

  當高岳的黑白貔貅旗飄蕩在慶州上空時,渭北的黨項無不震恐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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