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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馬宜駑不樂

  高岳看到這鹿,也不由得驚嘆住了。

  靈虛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均勻下來,而后捻出根箭矢,搭在弦上。

  一箭飛去,那鹿閃電般躍起,箭落在它的身后,待到靈虛抬眼,那鹿早已往火紅色的楓林處疾奔而去了。

  “休想走。”靈虛伏在馬鞍上,縱身便追。

  高岳連呼公主可歸,可靈虛還在往前跑了足足數里地,高岳無奈,也只能跟在其后。

  “燒林了。”他倆回過味來,發覺那鹿早已消失在眼前的山麓密林中,而背后十余里處,原野和林子間燃起大火,染紅滿天的暮色,這是圍獵的最高潮,通過焚燒草叢和樹林,來逼得獵物焦頭爛額跑出,再行徹底的捕獵。

  這種壯闊的景象,帶著原始的野蠻美感,高岳和靈虛不由得都看得癡了,漫山遍野的紅色火焰,還有四周如螻蟻般跑來跑去的士卒和民眾,當然野地里也到處跳躍著各色野獸。

  “云!”忽然靈虛不安地喊起來。

  天際原本像障子般的云,不知何時起會合起來,人們在圍地上的獵物,云也圍住了這整個片大地,昏昏漠漠當間,清冷的秋雨不合時宜地落下來,點點滴滴,打在馬鬃和獵衣上,也落在原本翻滾的火焰里,激起了灰白色的大霧,很快彌散開來,田獵的眾人在當中辨物困難,身影奔來奔去。

  靈虛和高岳狼狽地在雨中騎著馬,火和雨水混合生成的霧氣吹過來,他們只能小心地低著頭,在云陽的野林間,摸索著道路,如今身旁只剩下一只落在靈虛肩頭的獵鷹,還有那只系著金鈴的獵狗了。

  “那里有處洞窟,我們且進去避避雨。”靈虛指著處裂開的山崖說到。

  這灰白色的山崖兩面的坳處,長滿了樹木,那洞窟恰好是夾在崖石間的,是個天然形成的大裂縫,有些亂石壘在其下,大約是過往避雨的樵夫和獵人堆起來的,好像個臺階。

  這時,同樣狼狽的皇帝和隨行近臣、中官們,亂哄哄地攜帶著獵物,來到云陽的處村落,皇帝打馬走入最靠著外的家茅舍,巡城司士兵們緊隨其后。

  “勿慌,勿慌。”皇帝來到民戶家中后,便讓前來叩拜的主人全家起身,自己脫去獵衣,侍衛的巡城司們端來胡床,皇帝就坐在檐下,宋氏姊妹們侍立左右,皇帝望著越來越大的雨,嘆口氣說天公不作美,接著就和顏悅色地問戶主是何人。

  “小人馬宜駑。”那戶主看到眼前這位,又見到站在庭院里穿著絹布甲的巡城司士卒,及身旁如仙女般的朝廷女官,心知肯定是九五至尊無疑了。

  “叨擾了。”皇帝說到。

  而后皇帝特意到馬宜駑家的灶頭上繞了圈,揭開鍋瞧瞧,了解下百姓們的伙食。

  接著幾名士卒將打來的野味,交到馬宜駑的妻女手中,順帶給了些錢,要她們燒野味、煮黍飯來給皇帝和近侍們充饑。

  “今年京畿和西北的麥子也好,粟米也好,都很是豐稔啊!”皇帝叫馬宜駑坐在和自己對面的胡床上,然后開始話桑麻、套近乎。

  其實皇帝秋獵還有個目的,那就是觀察民間的收成,當然反饋讓他得意:這兩三年風調雨順,至涇陽、三原這片來看,公私倉廩都是充裕的。

  馬宜駑也點點頭,說確實如此。

  “那豐稔后,又完了稅,馬上冬至到元日,可以給家人食肉衣帛了吧?心里面也快樂了吧?”皇帝想到豐收了,農民的日子肯定改善不少。

  可馬宜駑卻毫不客氣地說:“不樂!”

  場面頓時十分尷尬。

  皇帝望望宋若華,又看看宋若昭和若憲,然后哈哈干笑幾下,就問馬宜駑:“為什么收獲豐稔,你反倒不樂呢?”

  云陽那無名山崖的洞窟里,高岳和靈虛將馬拴在其外的樹干上,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窟中。

  窟中不高,但極寬極長,有巖石如大床般,上面還鋪著些干草,其下用圈石子圍成個小火塘,里面還有木炭余燼,旁側堆著些柴禾,看來時不時會有人在這里休憩。

  待到高岳點起火折子,將柴禾燃著丟入火塘后,察覺到那巖石間被鑿成個狹長的佛龕,臥著尊神色安詳的菩薩,兩人便立起身子,對這菩薩合掌禮拜。

  隨后靈虛將隨身帶著的獵物,一只死去的野雉,用匕首切下肉來,扔給了自己的鷹。

  鷹在慢吞吞撕咬著,而獵犬則蹲坐在洞窟的“門扉”處,聳著尖尖的耳朵,往雨幕里靜靜張望。

  很快,靈虛看了高岳眼,便開始褪去紅色的襦衣。

  馬宜駑的宅中,馬宜駑正對皇帝說自己為何“不樂”:

  “這兩年是多收了十斗糧,可官家一點信用都沒有,當初頒行兩稅時明明白白對俺們說,除去兩稅外不得別征一錢,可如今雜稅名目繁雜、多如牛毛,朝廷要征,州縣也要征,這雜稅眼看著就要超越兩稅正賦了!”

  皇帝的臉色難堪起來。

  馬宜駑繼續說下去:“多收點糧食,還沒到秋,就被官家惦記著,強行給俺們攤派,說什么‘和糴本’,其實就是把田畝里的糧食硬征了去,不給一文錢。”

  “這,這,賦稅不應該先從富戶那里征嘛。”皇帝猶自辯解。

  馬宜駑毫不客氣,看來有很大的怨氣,“哼,衣冠戶、形勢戶各個避開差役,貧戶呢各個逃亡,只能把兩頭缺失的稅錢全都壓在俺們頭上。本來官家說,上繳的斛斗米送到道路邊就行,可事到臨頭,又是拉俺們的驢子,又是拉俺們的犢車,說是要給京西軍鎮送糧,一趟回來,驢子死了,車也壞了,這良善百姓的日子沒法過,災荒的年份要被餓死,豐稔的年份也要被盤剝死,還樂,樂個XXX!”

  這話說得皇帝額頭上直冒汗,臉色時而白時而紅。

  他現在總算明白,在現如今的體制下,朝廷從百姓那里征到手一斗糧食,層層盤剝攤派,百姓往往要付出五斗乃至六斗的代價,李泌和陸贄所言的賦稅差科不明不均就是如此的道理,高岳要推行經界法也是如此的道理。

  朝廷大臣煌煌萬言,還不如這馬宜駑一頓鄉野味道的怒斥來的警醒。

  “對,對了,高岳呢?朕本來就想召他來問對的。”這會兒,皇帝才想起高岳啥時候消失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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