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崔造便真的請了牓子,要求覲見天顏。
高岳則同時請了牓子。
李適在樓院閣子當中,著便服接見了這二位。
平心而論,崔造是來咨詢自己和源休的事,皇帝到底要如何處斷的。
而高岳是跟在后面的,如崔造順利他就為劉長卿請功,如崔造不順......嗯,他就再想迂回的辦法。
可皇帝看到崔造,卻有個更為關心的話題要說。
數位一坐下后,皇帝就屏退左右,接著切切地對二位提到:“韓滉在東南的事,你們聽說了沒?”
高岳和崔造急忙搖頭——他倆都不是傻子,知道皇帝最近對韓滉坐斷東南一家獨大的情況頗為忌憚,一方面他喚杭州刺史李泌入朝,很可能會給李泌御史大夫同平章事的職務,也算是兌現父親當初和李泌間的諾言;另外一方面,李適還想啟用常袞的,可聽聞常袞剛剛在福建觀察使的任上逝世,也只能作罷。
喚李泌入朝,除去要以他為相增加自己實力外,就是想要詢問韓滉的實情及動向。
“這個韓滉啊,現在可了不得,聽說要在東南江淮糴米六百萬石,轉輸給朝廷。”皇帝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出這話來。
按理說,韓滉愿意給朝廷送足足六百萬石米是件好事,然則——高岳眉毛微微動了兩下,就明白所有:
皇帝怕的不是六百萬石米吃不完,怕的是能搞到六百萬石米的這種能力,更怕的是這種能力現在不在自己手里,而在宣潤鎮海軍節度使韓滉的手里。
原本監督江淮轉運的專人,是包佶和崔縱,一位負責汴東段,一位負責汴西段,后來崔縱身陷李懷光營里無法履職,所以轉運權歸包佶所有。可長武軍叛亂后,李適播遷奉天城,包佶帶著財貨準備送給朝廷,卻橫遭韓滉(宣潤)、陳少游(淮南)劫奪。皇帝李適也無可奈何,一面表態對陳少游之罪不計較,一面只能把江淮轉運使的職務從包佶那里交到韓滉的手中。
也即是說,這個江淮轉運使的權力,是韓滉用武力奪來的。
韓滉的意思,核心就是“米糧不是包佶弄到并送給朝廷的,而是我。”
功勛全是我的。
諷刺性的一幕出現,原本楊炎處心積慮才將全國財權收歸中央,而現在又分裂為西部的判度支劉晏,和東南江淮的轉運使韓滉分掌的局面,劉晏也只能管西部的財稅,和韓滉間也得有商有量。
并且東西比較起來,韓滉明顯更厲害,因為除去東南富庶外,他現在還有個身份,那便是鎮海軍節度使,麾下兵卒、強弩、舟船無數,也是供應朝廷平叛戰爭最大的金主,赫然是最大的忠臣。
故而韓滉不久前上表,稱陛下回駕京師后,關中畿內民生、官生、軍生必然艱難,正所謂“慮敖倉之粟不繼,憂王師之糧斷絕”,并請求于浙東浙西買米六百萬石,奏請御史(也即是替自己的幕府僚佐請求掛御史的憲銜)四十名負責綱署,專門管理這批糧食的購買、儲藏和轉輸。
這表章,差點沒把李適給嚇死。
“原來一年內,朝廷從地方上收來所有的斛斗米也就二百多萬石,現在韓滉一次性就能弄到六百萬石,朕該高興,可更該害怕才對。”李適慌了神,原本漕運線遭淮西、河朔、淄青叛鎮的威脅他害怕,可現在漕運線和轉運的米糧錢帛,全掌于韓滉手,他更害怕。
更恐怖的是,韓滉手里還掌握另外個殺器,東南的鹽。
只要他一掐脖子,朝廷立刻沒米、沒錢、沒鹽,然后李適哪怕是逃到海南儋州那里去,都挽回不了局面。
可皇帝對韓滉的猜忌,也不能表露那么明顯,故而只是對高岳、崔造倆旁敲側擊。
皇帝知道,高岳和崔造都是劉晏的門生,對財計方面還是精通的,高岳擅長營田,崔造擅長轉運,故而正好向他倆問策,哪怕能從韓滉那里奪來部分利益也是好的。
崔造便也將計就計,伏地對皇帝哭道:“臣有死罪,實不敢再為陛下謀劃。”
皇帝擺擺手,說不就是源休的事嗎?“崔卿一直伴在我身旁,甥舅間豈能同謀?無須擔心,你現在還是朕的戶部頭司郎中!”
崔造這才大喜,叩首。
結果還沒叩完,皇帝就聽到高岳嚶嚶嚶的哭泣聲,心中煩躁,一個兩個問問你們事就哭唧唧的,“高卿又是什么事?”
高岳哽咽著用衣袖連連擦拭淚光,就說方才玄宰(崔造字玄宰)的一席話,也勾起了我的傷心事。
“你孤寒之士,難道想起過世的父母親人了,還是感慨苗裔不興?馬上回京后朕許可你立家廟就是。”
“岳確實孤寒,所以昔日于長安國子監太學時,得蒙的是朋友幫襯,才在今日輔佐陛下時小有所得,然則朋友如今和叛亂有些干系,想要報恩又不敢,故而惶恐。”
“什么干系?”李適便問道。
高岳便吟出劉長卿獻給李希烈的幾首詩來,隨后說劉長卿此次雖然孤軍苦戰,保住隨州全境,可是啊,這詩怕是有點不尷不尬的。
李適晃動下衣袖,說朕還以為是什么事呢!這幾首詩,都是長卿在李希烈渡漢水平梁崇義時所作的,那時朕還冊封李希烈為南平郡王呢,難不成還要追究朕的職責不成。
“X的李希烈造反不是你的職責還是誰的?”高岳心想,可口中卻大呼不敢。
皇帝稍微想了下,說長卿守土不易,就讓他馬上回京,先為禮部的祠部郎中,有合適的美職時再升遷不遲。
“圣主英明!”崔造和高岳大喜,皆對皇帝表示感謝。
隨即,崔造很痛快地為皇帝出謀劃策。
高岳暫時不敢言語,只在旁側聆聽。
崔造的方案是,摻沙子,徐徐削奪韓滉的鹽鐵、轉運和糴米之權。
接著崔造詳詳細細地說清楚了具體方案,方方面面都涉及到了,聽起來是完美無缺。
皇帝很是贊賞,又問高岳可有什么補充。
“回稟陛下,崔玄宰的方案可謂無懈可擊,臣岳不敢有添足之舉。”高岳趕緊說到。
“那好,就按照崔卿所說的做。”皇帝當即拍板。
高岳則于心中想,唉,崔造怕是要倒霉。
雖然同為晏相的門生,可只有我才能在未來接替晏相的事業,所以有些話我就不能說了,因為現在得罪韓滉,他抽你一下,你就趴了,根本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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