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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麻衣朱紫間

  雖然知道肯定下第,可高岳還是要來看看。

  鐘鼓齊鳴,黃紙做的金榜,自南省都堂處,直送到南院來,而后在一片驚呼聲中,自東墻外垣上拋下,展現在眾人的眼前。

  “這是千佛經卷啊!”許多不第舉子都跪下,隔著圍籬,對著金榜頂禮膜拜。

  而更多的專門人士,則開始敲鑼打鼓,把榜單上二十二名進士的名諱分別寫在泥金帖子之上,開始往舉子所居住的邸舍,乃至其遙遠的家鄉送去,這便是“泥金喜信”。

  安上門外車騎絡繹如云,不久高岳聽到有人高喊,“我們果然及第了!”

  一看,原來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朱遂、王表和彼軍等人,各個春風得意,他們的擁躉們喳喳叫嚷著,表示賀喜之意,王表在馬背上揮手高呼到,“將泥金喜信用快馬,日夜兼程,送到我岳丈的方鎮那里去!自淄青來西都應舉前我岳丈便說,若是小婿高中,得舉辦二十萬錢的喜宴。”

  “喏!”眾人領命,忙不迭地撒開腳丫,連滾帶爬地去報喜了。

  而幽州節度使朱滔之子朱遂也不甘示弱,對身邊的長隨說,“直接在我報喜的黃花紙箋上貼上真的金子,直送幽州去,讓家父知曉!”

  當即旁邊的袁同直為了拍朱遂馬屁,便高唱一聯,“賀喜郎君,正所謂——一千里外,觀上國之風光;十萬軍前,展長安之春色!”

  朱遂仰天大笑起來,說不出的快意,“潘禮侍這榜放的好哇,取得都是龍虎之英。”

  接著幾人望見外垣大樹下站立著的高岳,便又互相看看,哈哈笑起來,便準備策馬前來嘲弄高岳。

  高岳扶住樹干,剛準備狠狠反擊這群紈绔子弟,那邊卻傳來了叫聲,“進士團來了!”

  接著鑼鼓聲震天動地,高岳只看到,王團團、楊妙兒、宋住住、蘇五奴、楚娘等平康坊的男男女女,連帶著長安城的許多無業游民,都聚集起來,舉著橫幅彩旗,捧著佛牙、菩薩、糕點、茶酒,吹吹打打,向著禮部南院涌來。

  而隊伍里的王團團邊喊著恭賀的口號,邊對高岳使眼色——意思是你快走吧,免得被這群人糾纏。

  原來楊妙兒先前對他所說的進士團,便是每年放榜后,長安城內的娼妓、游民糾集起來,專門為新晉進士們操辦各種拜謝、參謁和筵席活動的團體,類似于后世的“喜喪一條龍演出隊”,楊妙兒等平康坊的自然要參與其中。

  趁著這個機會,高岳急忙自南院離去,一路跑到了安上門的沿衣木邊,猶自叉著腰喘氣。

  “高逸崧。”他接著聽到這聲音。

  安上門外角落里,這聲音是站在那里的鄭絪喊出的,他立在那里,幞頭和雙肩上都落了不少雪,看來已是站在彼處很長時間,大概想進來看榜但又自矜,處在進退兩難的地步。

  高岳看著他,突然覺得好笑,但沒笑出口,因為他總覺得鄭絪一站在那,他就仿佛聽到一剪梅的BGM。

  于是高岳向他拱手,問他隨后準備如何。

  鄭絪看著天際鉛灰色層疊起來的云彩,又恢復了倨傲,他對高岳說,“你怕是還要呆在國子監虛耗一年,而我則要去終南山,專心溫課,備戰來年。所以高逸崧,就此別過,希望來年你的詩賦學業能夠有所長進。”

  高岳便提出建議,“終南山距離長安城不遠,既然你在那里溫課,不如干脆就和我們結成棚,你來當這個棚頭。”

  似乎現在高岳對團結人手來“結棚”的事念念不忘。

  鄭絪惱怒起來,“結伴讀書倒不是不可以,但結棚卻是為了互相爭斗、馳驅王府、喧嘩貢舉,這種事鄭某不屑為,鳥獸不可與同群,就此別過。”

  接著鄭絪便轉身踏步離去,高岳還待說些什么,他已經騎著那匹驢子,急匆匆往勝業坊方向去了。

  “孤傲什么?小布爾喬亞習氣!”高岳憤憤地擺擺手。

  “經過這次,高郎君應該知道些許貢舉的門道了吧?”

  這話又嚇得高岳急忙回頭。

  只見那老者捋著胡須,依舊那個渾脫帽,依舊那個舊大氅,不知何時也站在安上門邊上,笑吟吟對自己說。

  “我有些彷徨,若我不進這個科舉場,應該是有更廣闊的天地等著我去闖蕩的。”高岳而今的心情確實有些矛盾:

  他可以繼續溫習一年,備戰大歷十三年的貢舉;

  他也可以放棄進士科,去考錄取率更高的明經科;

  他還可以徹底擺脫太學生身份,去從事工商農等職業來養活自己。

  反正那個安娜現在連鬼影子都找不著,他只能入鄉隨俗,在大唐生活下去。

  那老者沒有直接回答高岳的話,他緩緩走到了一棵大榆樹之下,抬頭望去,高岳也隨著他望,只見樹冠上冬天枯索的枝葉重新冒出綠色的芽來,其上的鳥兒們躍來躍去,發出清脆的叫聲。

  “這樹上的喜鵲,全都叫靈鵲,每年四面八方來的舉子,很多人特意來此樹下,用谷糧拜祭供養它們,希望放榜之日,這群靈鵲的鳴叫能給他們帶來好運。所以靈鵲哪兒也不去,就在皇城門邊的這棵樹上呆著,衣食無憂,四季無虞,送走一茬茬,又迎來一撥撥。高郎君很奇怪吧,皇城這兒叫靈鵲,沒人傷害它們,而民間各坊的喜鵲何止千萬,卻每日都要遭到彈丸羅網的威脅。鵲和鵲僅僅是因為棲息的樹枝不同,命運卻如此迥異。人也是這樣啊!”

  高岳聽到這老者的話,不由得皺起眉梢,也陷入思索。

  接著老者對著他豎起手指來,“高郎君,你現在身著麻衣,是士,將來朱紫金銀,是仕。回答我,士和仕之間,差了個什么?”

  高岳立刻答道,“是個人。”

  “沒錯,就差個人,我想你在這一年當中能明白的。”那老者嘿嘿笑起來,接著踏著殘雪,徑自向安上門內走去,只留下榆樹下獨自站立的高岳。

  “差個人,應該指的是,事在人為。”高岳有所醒悟。

  接著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那侍女芝蕙還有“西市小海池”的約定呢!

  恰巧他也不想回國子監當中,太學館里哀氣沉沉:劉德室心如死灰,去忙乎張譚的喪事;衛次公心如刀絞,哀慟自己命運不濟;楊曦依舊呆若木雞,沒日沒夜呆在斗室里抄錄佛經;其余諸位只會相對而坐,或向隅而泣。

  “事在人為——我倒想看看,那個愿花五百貫來買杯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個單純的騙局也說不準。”高岳如此想著,開始沿著承天門橫街,大步向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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