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個兄弟“車輪戰”的關照下,洪衍亢幾乎每天都玩得不亦樂乎。
他以一種最輕松的方式,飛速消除著他與這座古城之間的隔膜。
特別是洪衍武和陳力泉帶著他走街串巷,深入到了市井之中。
更是讓他難得的體驗到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味道與樂趣。
這不,才不過端午節后,倆星期下來,洪衍亢就明顯感覺到時光所造成的差距縮小了。
他不但適應了京城人如今的裝束打扮兒,適應了他們現在抽的煙、喝的酒、吃的東西,就連鄉音也找了回來。
他的舌頭竟然捋直溜了。
也恢復了用“假招子”、“蹭愣子”、“悄沒聲兒”這樣地道的京城話,恰如其分的對身邊的事兒進行描述的本事。
只唯獨兩點仍舊在交流上造成一定的障礙,讓他還沒法完全融入眼前的文化氛圍里。
一個是他看簡化字怎么樣都別扭。
就比如扣過來的“覆”,還有複雜的“複”,以及回復的“復”。
明明是三個不同的字,可生硬的把三個變成一個“復”,實際意義就全不一樣了。
如果按漢字構成,完全解釋不通,這就造成了字與義的斷隔,與傳統文化的斷裂。
因此他很難去除心里障礙,坦然接受這樣的“白字”。
談起這件事,也就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失望和不滿。
二就是“兒”化音怎么用,他過去的習慣居然也與現在的情況格格不入了。
特別是在地名兒上。
比如過去都叫“釣魚臺兒”,現在京城卻只說“釣魚臺”。
過去的“琉璃廠”,現在卻都叫成了“琉璃廠兒”。
這種改變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往往他被人一笑,就會堅持己見,與人抬起杠來。
有意思的是,別看這兩件事拿來討論,任憑什么語言學家都難解釋明白,說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
但其中的道理和緣由,卻在偶然閑聊間,全讓他的二嬸兒王蘊琳輕而易舉給說透了。
王蘊琳首先肯定,簡體字的改變是對的。
她的理由是,作為世上最復雜的語言,漢字簡化有莫大的好處。
讓人學起來方便,便于識字率的普及,這等于增加了語言的實用性。
也就節省了許多沒必要耗費的精力,讓人們有了更多時間可以去研究其他學問。
至于副作用也有,但無需過慮。
因為術業有專攻,一般人掌握的程度,只要對現代生活沒影響就可以。
而研究歷史和傳統文化之人絕不會不學繁體字。
那既然如此,這完全可以當做一種語言文化層級來看待,就像學歷的高低一樣。
別忘了,哪怕是古人,文字掌握程度也是不同的。
不考功名的人,自然不用費心去背什么“子曰”。
其次再說京城地名兒,兒化音的應用。
王蘊琳認為,那其實是一種于公眾范圍內,約定俗稱養成的口頭習慣。
它的規律也并不復雜,關鍵就在于公眾認知里對一個地方的看重程度。
大體上來說,是以“官家”與“民家”來做區分的。
就比如“琉璃廠”、“臺基廠”、“黑窯廠”等。
因明清時都屬工部“五大廠”之故,沾了官氣,這些地名都不兒化。
而中下等市場集聚的“廠甸兒”就必須兒化了。
又比如因人敬畏神明,寺廟和祭祀場所皆讀正音。
“法華寺”、“報國寺”、“天壇”都不帶“兒”。
但不在正神之列的“黃寺兒”、“黑寺兒”反之。
最后還有一條重要性還要在前面兩條之上。
那就是以這些地理名詞中的標志物是否還存在,來作為是否兒化音的依據。
比如“釣魚臺兒”在舊京這么叫,是因為金代鑄的魚臺已經不在了。
而如今又讀正音,其實因政府蓋了“釣魚臺國賓館”,使之重歸官家重地之故。
“琉璃廠兒”等同此理。
今日既非舊朝,清代的琉璃廠也早消失了,那么加“兒”也就很自然了。
由此甚至都可以反向推斷,“半步橋兒”已經沒有橋了,而“花市”仍舊有市。
“十里河兒”已然沒了河,而“六郎莊”的確還有莊。
當然,這種語言變更與現實情況絕不會完全統一,時間上會存有一定延遲性。
但從邏輯上講,大體遵循著這樣的規律。
所以說到底,洪衍亢沒錯,旁人也沒錯。
這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才鬧了誤會。
而且無論怎樣,其實都沒必要太故意較真兒。
因為無論語言、文字還是民俗,那都得有公眾的認可,有群眾基礎才行。
說白了,永遠是大多數人是對的,少數人是錯的。
只要對世情和倫理無害,盡可由他隨意衍生改變。
于是接下來,王蘊琳反倒是借此事,勸說洪衍亢行事沒必要執著于完美主義。
她說人生如白駒過隙,時光倏忽而去。
誰要是活得累,往往不是因為擁有的少,而是因為計較的多。
只有對自己從容,對身邊人寬容,對很多事情包容,這樣才能活的開心。
否則,那不是跟旁人過不去,而是跟自己過不去。
這番見地,讓洪衍亢由衷拜服。
他覺得老太太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從其中顯露出的見識學問、對世情的了解以及為人處事的態度,跟別人就是不一樣。
沒能在這樣的親人身邊長大,實是他莫大遺憾。
否則如今的他,面對許多問題都應當會更從容,走的路也會更踏實。
就是這樣,王蘊琳本是隨意閑聊的一番話,卻潤物細無聲一樣的對洪衍亢發生了效果。
此后,他確實活得更輕松自在了,對京城也越來越愛。
盡管在京城買桃子,必須要自己帶著袋子去買,還不許挑,凈給拿些壞的。
盡管京城出租司機牛大了,天天擺出一副大爺樣兒,只有見了外匯券才肯勞動大駕。
盡管京城的飯館如今已經全亂套了,什么川菜、魯菜、湘菜都混在一起胡賣。
盡管京城的年輕一代越來越崇洋媚外,連生日都不過陰歷,改過陽歷的了。
盡管他對家門口最熟悉的勸業場和廣德戲園都沒了,不辦了。
可對這一切,洪衍亢統統能看開了。
他明白了這些亂象都是時代因果的產物,無法抗拒,只能順應,
而只要京城還有濃郁的人情味兒、禮貌和客氣在。
這個城市就是皮變骨不變,仍是值得他深深眷戀的那一方熱土。
京城就應該像洪家辦的“大酒缸”似的。
別看掛著紅葫蘆的酒幌子,連個正經招牌都沒有,店堂也不寬,粗桌子硬板凳。
酒,不過是最廉價的二鍋頭。菜,不過是豬耳朵、花生豆。
簡單,隨意,價格不高,塊兒八毛的就可以喝的酒酣耳熱,這樣的買賣絕對賺不了大錢。
但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卻以此為歇腳的樹蔭,歸航的港灣。
夏天要到這里落落汗,冬天要到這兒來暖暖身子。
無論相識的老酒友還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三杯酒下肚,就成了老朋友。
洪衍亢還記得他第一次跟著洪衍武去“紅葫蘆”喝酒,就恰逢對面一個老人遇到煩心事。當時只見老人不住喟然長嘆,老淚蒙蒙,獨坐喝著悶酒。
這不尋常的景象很快引得酒客們紛紛相詢,方知老人是和家人吵架。
傷心之余,才會跑到這里以酒澆心。
結果大家齊力相勸,紛紛開解。
當話語和酒一起下肚,老人的心情也就轉陰為晴,漸漸開朗。
走的時候對眾人抱拳稱謝不已。
而在場的每個人也都心情愉悅,感受到了小酒館獨具的人生況味,如醇香老酒一樣的人情。
這就是京城的里子,是讓洪衍亢所迷戀的京城味道。
他覺得,哪怕走遍世界各地的酒吧也找不到一個這樣的地方。
因此,在京城的親人們不斷對他說著,“回來好,這兒到底是老家。京城再不好,可有人情。你要能不走,就別走了。”
他還真的動心了。
至少,是希望能在這兒能恢復祖業。
既對親人們有個交代,也讓自己從此有個念想,能感到自己還是和京城拴在一起。
而且在香港這么多年,他都是靠著自己苦苦支撐著家業。
到了這邊兒,他也真愿意體會一下,打虎親兄弟的省心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