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爭其實很不情愿跟家里人坦白,自己干出的這件傻事。
可是這件事干系實在重大。
倘若隱瞞,很有可能因他的過失,讓父母抱憾終生。
洪衍爭可不想讓自己的后半輩子,永遠活在自責和愧疚之中。
所以實話實說,想辦法彌補,是唯一的選擇。
這樣在父親歸家之后,他便只能強忍羞愧,極慢極慢的,把剛才發生的事情經過跟父母講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后果如他想象的那樣嚴重。
聽了他的話,不但全家人表情都僵住了。
洪祿承更是身子一晃,一屁股倒在了椅子上。
倒是真不愧是父子倆,老爺子也跟剛才洪衍爭的表現差不多,嘴里念叨。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頓時家里大亂。
王蘊琳趕緊老伴兒打扇子,胡擼胸口。
徐曼麗也忙著斟茶倒水。
洪鈞、洪鎰倆孩子更是不怕裹亂的一個勁兒亂叫,“爺爺,爺爺”。
誰都怕老爺子給急壞了。
洪衍爭更是十分難堪的,把頭低到了無可再低的程度。
他不敢再抬頭了,他既無顏面對任何一個家人,也沒法應付眼前的亂局…
總算情況還不賴,老爺子喝了水,終于定了神,長舒出一口氣來。
而且好在洪家門里還有一位爺,這輩子就是為了給家里擺平困難,收拾爛攤子的。
當洪衍武回到家里,了解了事情原委,他一下就充起了家里的主心骨 “別急別急,大家千萬別急。爸您不用太上火,大哥也不用太自責。因為照我看,事態還沒那么嚴重。”
“什么!”
洪衍爭猛的立起來,一雙眼里有了希望,急切地望向弟弟。
洪祿承跟著也問,“老三,你真這么看?”
洪衍武有條不紊低聲的說,“我這位堂兄電話里不說了嘛,要來看咱們,即然他知道咱們的電話,哪怕掛斷了,也總不會找不到地址。”
“何況今天電話沒再打來,不代表明天不會打來呢。也許那頭線路出問題了呢?也許人家臨時有了急事呢?都有可能。”
“我看這個電話的目的,就是為了確定咱們是不是他要找的親人。既然你們已經對上話了,這事就還有下文。”
“退一萬步講,老宅總有李福看著啊,這位堂兄在那兒長大的,總不至于找不到家門吧?”
這話有理,洪祿承和洪衍爭一聽,心神安定多了,都覺著恰才確乎有點過慮。
而洪衍武后面還有話呢。
“…而且我聽這位堂兄的話音兒,不是人已經在京城了,就是馬上就要到。既然如此,那咱們也能主動找他啊。”
“別忘了,他不能住一般的地兒,找旅館只能去有涉外資格的,京城總共才幾個這樣的地方?他畢竟是京城長大的,不會奔北邊去,這不就有目標了嗎?我看頂多了,也就是京城飯店、建國飯店、京倫飯店、新僑飯店、前門飯店這幾家。大不了再加個長城飯店,咱們主動去找找問問,也是個辦法。”
“真要是你們再不放心,咱們還能同時在電視臺、報紙上登尋人啟示啊。也就是花幾個錢的事兒。我敢說,只要人在京城,他就能看見。這不就齊了?”
“總而言之,不管咱們和他誰找到誰,我看也就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大家千萬不要小題大做,自亂陣腳。”
別說,有理有據,聽著也管用,這一番話還真就安撫住了大家。
老爺子頓時欣慰的點頭。
“還是你想的通透,我們都是關心則亂啊。那事不宜遲,就這么辦吧。這事我可就交給你啦。”
洪衍爭則是力求將功補過。
“老三,我明天請幾天假,你看大哥能幫著干點什么?你盡管吩咐。”
就這樣,洪家算是定下了執行方針,隔天就開始著手去做了。
而實事求是的說,洪衍武的主意確實正。
盡管排查飯店的事兒有點麻煩,水瀾對幫這個忙,似乎有點不大上心。
可電視臺和報紙的尋人廣告打出去才三天,果不出他的所料,洪衍亢真的就主動尋到了洪家的門上了。
1985年的6月16日,這天是帶了兩個六的周末,果然是個好日子。
傍晚時分,洪家剛一起吃過飯,正收拾著碗筷,鄰居老蘇就帶著個人,推門進來了。
老蘇嘴里說了一句,“老洪,老洪,有人找。”
跟著他就回過頭去,對身后那人又說。
“你要找的人住這兒。沒錯,他們就是原先開‘衍美樓’的洪家。”
就這一句,還沒等洪家人看清楚呢。
老蘇身后那位,就撲出來沖著洪家老兩口“噗通”一聲跪下了。
跟著便泣不成聲,叫上了。
“二叔、二嬸,我是衍亢啊…”
洪家老兩口兒都是渾身一陣顫栗,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兩眼直勾勾地瞅著眼前的人發呆。
他們心里明白,眼前這個,恐怕就是他們晝思夜想,盼了好幾天的親侄子了。
只是有一點沒想到,這位的口音和形象與他們的想象,差別太大了。
他的舌頭已經捋不直了,京城話帶著梗塞。
雖說香港住久了,這倒難免,偏偏樣貌也大變了。
他們的記憶里,他們的侄子還是那個身形修長,豐潤俊朗的少年郎。
可如今這位已經是四十來歲的人了。
面孔白皙,身材胖胖的,還戴著副金邊眼鏡,幾乎已經看不出往昔的樣子。
另外那衣服也別扭,怎么大熱的天兒,還穿了一件藍色的“人民裝”呢?
領口還全系上了,實在是看著不倫不類。
好在眼睛后面雙俊美有神的眼睛,還帶著舊日熟悉的親切感,沒有驕矜與張狂,也沒有卑瑣與不安。
而且仔細看,也頗有幾分肖似其母的神采…
如此,洪祿承和王蘊琳才敢于相認。
“你…你是衍亢?”
“你真的是衍亢?”
心里激動的碰碰跳動,多年沒叫過的這個字,一下子打他們的嘴里蹦出來了。
可與之同時,一種沉重的壓抑也涌上心頭。
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這幾乎是人的半生啊。
這老兩口都是滾滾的熱淚在眼睛里轉了好幾個圈,很快迷了他們的眼。
心里像堵了什么東西,再難說出半句話來。
倒是洪衍爭破除了現場的僵局。
他的一句“爸媽,快讓大哥起來啊”提醒了老兩口,他們趕緊張羅讓洪衍亢起身。
而這時又輪到了洪衍爭與洪衍亢相認。
他們可是從小同在老宅住過的兄弟。
雖說血緣上還隔了半層,年齡又差了四五歲。
可當年洪家門兒里的孩子,僅有他們兩個,一點不比親兄弟差。
他們都記著一起爬樹摘柿子,一起河里撈小金魚兒,一起念書背唐詩,一起溜進“衍美齋”偷剛出爐的“薩其瑪”吃,甚至效仿大人擺酒鬧絕交的那些往事。
于是帶著力度的緊緊相擁下,兩個男人之間不免又垂了淚。
而徐曼麗帶著孩子們這時都也圍過來了。
洪衍爭趕緊給自己的堂兄介紹,這個是他妻子,那個是他大小子,二小子…
也不知怎么,眼淚竟然是止不住的,嘩嘩的從這兄弟倆臉上往下流。
結果惹得全家老少又跟著哭了起來。
這一幕,就連旁觀的老蘇也跟著鼻子發酸。
說實話,他其實很想勸勸,“親人見面,這是好事啊,還不該高興高興嗎?”
可他更知道一家人重逢的時候,最不樂意外人打攪。
于是一聲沒言語,就知情識趣的悄悄出了洪家的門兒。
跟著又一想,倒不如再替洪家去西院看看洪衍武回來沒有。
哪怕水清一人在,也得知會她一聲。
而恰在這時,《四世同堂》播映的時間到了。
不僅東院,街上各家各戶,家里電視都跟撥好了的鬧鐘似的齊鳴。
準時都唱起了那首駱玉笙的《重整河山待后生》。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圓之夜人不歸,花香之地無和平…”
這悠遠的京韻大鼓,悲痛慘寂的唱腔,頓時把洪家的哭聲又增加一層沉重的份量。
老蘇觸景生情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才轉頭向西院而去。
哭吧!只有哭!才是減輕這么多年的別離之苦最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