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別看葉璇不稀罕滬海菜。
但同樣一個夜晚,隔著東海另一端的島國首都。
有一個曾讓她羨慕又崇拜的人。
卻在不斷嘗試著,追求著,那記憶里的滬海菜味道。
東京千代田區,一棟3室1廳高級公寓的廚房里。
已經化名為“金素妍”的“糖心兒”,就幾乎用了整整一個小時來跟“糖醋小排”較勁。
僅從灶旁已經擺出了三盤同樣的菜色,就知道她對這道菜的執著,已經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刺兒梅,你來嘗嘗,我怎么覺得這次味兒還是不對啊?我和我寄娘做的差哪里了?是不是應該稍酸一點…”
旁邊正在擦玻璃杯的“刺兒梅”聽見招呼,趕緊拿筷子過來嘗了一口。
卻立刻搖著腦袋否定她的看法。
“哎呀,這真的挺好吃的啦。比剛才的好,和‘寶姨’手藝已經很接近了。我說姐們,差不多行了。我敢說,你手藝絕對沒問題,可你別忘了,這畢竟不是國內,材料上有差距啊。酒不一樣,糖不一樣,豬肉不一樣,連梅子都不一樣,你說是不是?”
而眼瞅著“糖心兒”失望的嘆了一口氣,似乎又要去開冰箱,拿排骨重做。
早就防著這個的“刺梅兒”,扔下筷子就拉住她,真忍不住求饒了。
“姐們兒,咱就別再做了啊。快點開席吧行不行?這都幾點了,我真餓得受不了。大年下的,我謝謝你了,你就饒了這些排骨吧。少浪費點,興許就能救頭豬的性命呢。也算你積德行善,來年交好運…”
一邊說,還用一只手假裝抹著眼淚。
她這副裝出來的苦情樣子,登時把“糖心兒”逗樂了。
“哎喲,我說你別這么沒起子行不行?豬都讓你當成理由擺出來了?再做一份,也就是分分鐘的事兒,餓不死你…”
但“刺梅兒”就是不撒手。
“還說我沒起子呢?你個小妖精。不是你非要吃茴香餡兒餃子,逼我大老遠給你帶茴香了?我告訴你,走私黃金都沒那么驚險。那茴香味兒可沖著呢。我是跟人家說是哥斯達黎加的香水,才險險蒙混過關的…”
這下“糖心兒”真的忍俊不禁了,捂著肚子“哈哈”了好一陣。
“虧你想得出來!還哥斯達黎加?你可真能編啊!待會我們所有人都得敬你一杯。得好好謝謝你的‘舍生取義’,還有這份急智,才成全了我們這頓茴香餡兒餃子…”
“刺梅兒”被笑得臉紅了,“切”了一聲。
“拉倒吧你,你再敢笑話我…哼,京城那邊的情況我可還沒說呢。你想知道的事兒,小心都讓我忘光了。”
得,這下“糖心兒”樂不出來了。
不過還好,恰恰要賠笑的檔口,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結果輕而易舉就把“刺兒梅”的毛兒給捋順了。
“別威脅我,我一點不怕。知道為什么嗎?姐們兒,聽好了,因為我能帶你去見真的山口百惠…嗯,不,她現在叫三浦百惠…”
這根“胡蘿卜”可管用啊。
“刺兒梅”驚得手掌一合,連聲兒都顫悠了。
“親愛的…你…沒開玩笑吧?你真能帶我去見‘幸子’?你…你不是騙我吧?這…怎么可能呢?”
“糖心兒”則一揚頭,帶著點炫耀勁兒說了。
“嗨,這有什么?實話告訴你,你那個‘幸子’嫁給‘光夫’后,他們實際上就住在東京都港區高輪四丁目高輪80大廈,離咱們這兒不遠。我是日本的‘ChéngRén節’之后,開車去那兒買東西,無意中在便利店遇見的。”
“咱又是干嘛的呀?當場輕輕松松來段兒拾金不昧的表演,這不就認識了?百惠還真是挺單純的,還真以為自己丟了錢包呢,一個勁謝我。所以現在,我和她已經是可以坐在一起喝茶的朋友了。你想見她,容易呀,我帶去她家就行了。”
“不過見歸見,你得有個心理準備。一是人家現在是第二胎孕中,臉胖的有點走樣了,和屏幕上可不太一樣,你可別失望。二是萬一碰見‘光夫’,你可別亂拋媚眼…”
開著玩笑,“糖心兒”從冰箱上拿過自己的錢包,打開給“刺兒梅”看。
而“刺兒梅”一見里面的照片,果然是“糖心兒”跟讓自己哭過多少回的“大島幸子”合影。
她頓時尖叫一聲,激動的抱著“糖心兒”就不撒手了。
“哎呀,姐們兒,你太偉大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你好了!”
“你要能讓我見到她,下回你就是讓我帶臭豆腐,我也帶。”
“對了,你不是還要做小排吧,隨便!我今兒豁出去了,就是真餓死也不催你了…”
“糖心兒”則裝作嫌棄的推開了她。
“去你的吧,大大的別胡說。快幫我拿東西,開飯!”
應該說,這頓大飯確實是十分開胃。
不光還是因為大家等久了,人人都餓了。
也因為菜肴豐盛,而且味道出色。
比如說帶著海腥味的新鮮烤魚,生牡蠣,清香的關西風拌茄子,紫蘇、蘑菇、鮮蝦炸成的天婦羅。
還有出自“糖心兒”之手的“拌蝦腰”、“粉蒸肉”,好幾份“糖醋小排”和“火腿煮鮮竹筍”。
真可謂是兩國合璧,集東洋風味和故國風情于一席。
當然,最出彩的肯定當屬茴香餡兒餃子。
因為別說這餡兒日本壓根找不著了,就連水餃這兒,也沒的賣,只能家里做。
日本餃子啊,實際是鍋貼,用平鍋煎出來的,六個一盤。
餡兒是洋蔥和肉,能把人吃惡心嘍,這也是日本餃子的獨到之處。
所以今天能在這兒吃上這口鮮靈的,順口的,真正地道的水餃。
對“糖心兒”他們這一伙兒飄零在異鄉的京城人來說,可真算是彌足珍貴的享受了。
就連飯量最小的“糖心兒”,還吃了二十八個大餃子。
“二頭”更夸張,搓了有七十五個,整整二百多個餃子全吃光了,似乎大家的胃都變成松緊帶了。
就這樣邊吃邊聊,熱氣騰騰的真是順口,舒坦。
只是這種笑語歡聲,在吃了一個肚兒歪之后。
大家聽著“刺兒梅”講起京城的所見所聞時,卻與不知不覺中截然而止。
不為別的,全是因為“刺兒梅”如實的轉述了臨別時,洪衍武給她的建議。
敢情那天送“刺兒梅”回長城飯店之后,洪衍武又特意和她在大堂喝了一會兒茶。
主要目的就是認真規勸“刺兒梅”最好盡快停止電器走私。
說既然她已經去了日本,真要賺錢,倒有個光明正大的容易辦法。
那就是把手里的錢統統投進日本股市買股票。
如果她覺得手里錢少,或者心里不踏實也不要緊,他大可以借給她五萬美金讓她炒股用。
虧了不用還,賺了分他一半的利就行。
反正多了不敢說,就買地產股,包她幾年之內,躺著掙個三四倍的。
回頭掙了大錢,有了外匯資本,回國再干點正當的大買賣,這不比什么都好啊?
怎么不好?好啊!真要如此當然是好啊。
可這話在大家伙聽來,也簡直是太過匪夷所思了。
所有人,包括“刺梅兒”自己在內。
都不明白洪衍武做這樣篤定的判斷,到底有什么確鑿的依據。
“伸手來”率先開口,“這不瞎掰嗎?他人在京城,卻斷定日本股市的房地產公司能上漲。無論怎么看,這主意也太不靠譜了。”
“二頭”也撓腦袋。
“按說,洪爺不是給人碼瞎棋的主兒,何況還打算借錢給‘刺兒梅’,他總沒必要把自己的錢往大海里扔了吧。可就是這股票吧,他懂嗎?房地產?好像,好像一直就沒漲過呀,電視上播放的都是電信公司的股票在漲啊?”
這時“滾子”也接話過來。
“對對,其實股票這東西,誰也算不準。我看電視里,經常會有日本大企業家和大銀行,因為在股市上投資失誤,造成了巨額虧損的。聽說甚至還有人買錯股票,敗光家產跳樓的。這好像是比賭博還要懸乎的事兒。”
這么一來“伸手來”就又笑了。
語氣譏諷著說,“看來,這位京城的把子,是得看看病了。真把自己當能掐會算的神仙了。還能掌控外國的經濟走向啊,共和國的財政部長也沒他這本事啊。”
跟著又一揚頭。
“哎,刺兒梅,我說,是不是丫惦記著跟你耍花心思呢?別怪我沒提醒你啊,千萬別把他當寶。弄不好先砸錢給你,把你帶溝里,回頭再撈你,這套兒下的,防不勝防…”
這一下,別說“刺梅兒”羞怒難堪。
“糖心兒”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關鍵時刻,還是“大眼燈”壓得住。
作為親哥哥,他沒容“伸手來”再放厥詞,直接就給鎮壓了。
“喝多了吧你,胡說什么呢你!要腦子不清醒,你就出去涼快涼快,省得老給大家添堵。”
“再說了,你怎么就知道人家這不是正經主意啊?至少我知道,小武就從來沒判斷有誤過。”
“人家當初帶咱們倒電器是對的吧?他帶人南下去花城倒騰服裝是對的吧?他讓‘刺梅兒’留日元也是對的吧?這樣的本事咱們誰比得了?你憑什么不認可?”
“更何況,干什么有什么的規矩,有建議你好好提,想扯淡就免談。真正拿主意的還輪不到你!”
說完了這話,他扭頭轉向了“糖心兒”。
“你來定吧,事兒該怎么辦,永遠你說了算!”
而這時“糖心兒”看了看大家伙兒望過來的目光。
僅沉吟了一下,就幾乎毫無猶豫的說出了讓“伸手來”臉抽抽兒的話。
“或許這是女人的通病,也或許是女人的直覺。反之小武的話,在我這兒,永遠無條件相信。”
“不過,我決定怎么做,也只是我自己的決定。在這件事上,大家真沒必要不情愿的跟著。”
“這樣,過幾天我會把大家的錢拆分開,到底要不要一起投股市,每個人可以自己做主的。”
“不過我也得說一句,今后不管是對小武,還是對我的姐們。希望不要有人再說什么難聽的話了,否則,咱們就只有分道揚鑣了。”
這一刻,“糖心兒”淡然冷漠的看向“伸手來”。
那眼神里的堅定、認真、怒意、責備,以及話里對洪衍武的回護,都讓他痛苦欲絕。
是既自卑又自棄,真恨不得拿腦袋去撞墻。
而其他人,此時又有誰不明白這里面蘊藏的天意捉弄、命運多舛、癡心妄想與一廂情愿呢?
可每個人也只能紛紛正襟危坐,默默在心里發出一聲嘆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