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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失衡

  1984年的全面改革和比較激進的政策開放,使我國取得了顯著的經濟成就,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這一年我國國內生產總值億元,比1983年的國內生產總值億元高出了足足43億元,實現了百分之二十以上的高速增長。

  而且增長部分,主要還是由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聯合完成的。

  這不但是堪稱奇跡的成績單,同時也說明了,我國已經開始突破傳統農業國的經濟天花板,開始向現代化國家的經濟結構轉變和靠攏。

  具體效果其實只要從京城的物資供應上和市場供給中,就能最直觀的感受到。

  比如在吃上。

  這一年大棚菜獲得了推廣,產量明顯提高。

  大量的反季節蔬菜供應市場,讓京城居民在冬季也可以吃上新鮮黃瓜、西紅柿和豆類蔬菜了。

  像前幾年一直供不應求的肉腸、熟食、豆制品和酒類,今年也因貨源充裕出現了局部滯銷的情況。

  茶葉的供求關系則徹底發生了變化,由供不應求一舉轉為了供過于求。

  于是本年度,許多單位的年終福利都加入了發茶葉這一項。

  從此,個人喝公家的“福利茶”,將會逐漸成為大家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一個社會現象。

  另外在穿上,繼去年紅裙子、風衣的熱賣。

  冬季的軍大衣和京城本土品牌“伊利蘭”羽絨服也引發了現象級風潮。

  市場上還新出現了極具前衛的設計旅游鞋,和時尚化的運動服。

  這毫無疑問,都是青少年們難以抵抗的時髦商品。

  至于在用上,工業購物券已經成為了繼布票之后第二個被叫停的購物票券。

  傳統的三轉一響,幾乎在京城的所有家庭,基本普及。

  而市場上的新變化是,香皂、洗發水,洗發膏、嫩膚霜的種類越來越多。

  家具的流行款式則變成了組合柜,不再講究多少條腿兒,開始向“成龍配套”的目標攀升。調和漆也因此徹底過時,木匠上漆開始追求自然,突出原木風格。

  此時百貨商店里專門為春節趕著上柜的高中檔商品,指的是售價34.60一公斤的馬海毛毛線,64元一克的黃金首飾,118元的小型收錄機,491元的四喇叭雙卡收錄機,335元的白蘭牌雙缸洗衣機,立升的單開門雪花牌冰箱,以及590元的山地自行車。

  總之,除了住房和彩電仍舊是狼多肉少,人們拼命爭搶的稀缺資源以外。

  在普通商品流通領域,物資供給的充裕繁榮已經開始初步顯現。

  于是沒人再補襪子了,也很少有人再樂意自己動手給孩子做衣裳。

  鋦碗兒的行當已經徹底消失,補鍋、焊壺、修鋼筆的買賣也慘淡了許多…

  這就是說,京城居民的生活方式正按照國家期望的那樣,從溫飽型向小康型轉化,從自給型向商品型轉化,從單一型向多樣型轉化,從耐久型向更新型轉化。

  但縱有千般好,新情況也總會帶來新問題。

  馬克思曾經說過,從產品經濟到市場經濟,這不是一般的跨越,這是驚險的一跳,弄不好,會掉到萬丈深淵里。

  那么毫無疑問,經濟突飛猛進、經濟結構變化的同時,也會出現一些國家不愿意看到,且難以避免的負面效果。

  比如說,本身農產品的價格彈性就非常低,“剪刀差”的進一步擴大和糧食豐產供大于求,直接導致了農民的收入驟降。

  另外“五站一所”的經費都要靠農民,結果農民剛剛紅火了一陣的日子戛然而止,他們難以避免的成為了這一時期最受傷害的群體。

  其次,改革的關鍵在于放開市場,放開價格。

  可在沒有大量商品的情況下,一旦放開價格,那么相對大量的貨幣就會追逐少量的商品,馬上造成通貨膨脹。

  盡管國家高層已經進行了充分的調研,估計了后果,采用了一些措施來防范來調控。

  但近幾年來持續發生的通貨膨脹積累在一起,已經到了不容小覷的地步。

  實際上,元貨幣購買力只相當于1952年的59.8元了。

  更何況,由“先富起來一批人”的示范效應,引發的“全民經商熱”。

  由去年國家允許權力涉足商業,所引起的“公司熱”。

  還有銀行制度完成“撥轉貸”改制,讓許多國有企業經營者一時還無法轉變觀念,形成正確認知。

  甚至各地企業在沒有成為完全的市場主體之前,沒有責任感,有令不行,有禁不止…

  這些埋下隱患統統還遠未能到完全展現出其危害性的地步。

  于是也就注定了1985年會是個各種利益相互沖撞,民眾的心理失衡,價值觀充滿迷茫的一年。

  當然,有些事情的初步端倪仍舊可以從具體的生活情境中反應出來。

  比如說離龍口村最近的那個村子。

  村書記就把幾乎樸實憨厚的老農民,找了來。

  坐在炕沿上,反復給他們講政策。

  述說著一筆又一筆的他們去年欠下,早就該補繳的各項費用。

  只可惜窮就是窮,這些人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一句話也不說,只有無奈甚至麻木的表情。

  村支書等了半天也沒有人表態,想了想,干脆一咬牙。

  “我聽說‘龍口村’再城里又辦建筑隊了。你們年前要再交不上錢,我就只能豁出老臉去求求人家了。可無論怎么樣,你們也得把‘提準’給我湊出來。”

  “重文門菜市場”賣鮮肉的柜臺前,群情激憤。

  其原因是柜臺破天荒的實行了臀尖的漲價,每斤居然要比普通豬肉高出兩毛錢。

  顧客們自然不干啊,就都吵吵起來了。

  “你們怎么亂漲價啊,誰給你們的權力?”

  “告物價局去,得好好罰罰他們。”

  “你們也太沒職業道德了,為人民服務的思想都扔哪兒去了,為了獎金連良心都不講了啊…”

  售貨員可是天天舌戰群儒的主兒,又哪會怕這樣的陣勢?

  “別吵吵!別吵吵!我說,別亂扣帽子啊。什么亂漲價啊?豬肉已經不再是統購統銷的產品了,價格早就隨行就市了,有本事你們就告,你們看物價局管不管。”

  “別不知道好歹啊,你們大可以隨便去轉轉,看看除了我們這兒,還哪兒有鮮臀尖。老實告訴你們,別的地兒價是一樣。可真正的好肉,不是開后門就是賣大份兒,給各個單位了。哪兒輪得著你們呀?也就是我們還特意留下來這么十幾斤。這難道不叫為人民服務啊?”

  “現在都不愛要帶白的五花了,誰都愛吃瘦的。可這些好肉賣給誰,不賣給誰啊。你們能玩前擠,亂加塞。那后頭的大爺大媽又怎么辦啊?咱還是價高者得吧。你們愿意買就買,不買也沒關系,反正我們賣得出去。”

  得,這也是一番義正言辭的道理。

  而且正說著呢,后面已經有人不耐煩的叫上了。

  “不買就起開啊,別占著茅房不拉屎。時間都讓你們給耽擱了,你們替別人想想!”

  “呼啦”,眾人的意志開始瓦解,有人妥協了,愿意出高價買臀尖了…

  “京城第十五中”,初中教研組辦公室里。

  身為班主任的常顯璋像當初教育洪衍武一樣,苦口婆心的教育學生。

  “李曉紅,知道你這回考試的成績嗎?”

  “挺好的。”這丫頭裝傻。

  “你就沒想過還能考得更好嗎?”

  李曉紅卻擺出看破紅塵的態度。

  “好能好到哪兒去?”

  “你怎么不當回事?”常顯璋痛惜地搖搖頭。

  “前幾次測驗你都是前十名,這次你怎么快到二十名了,成績為什么下降?”

  “嗨,學成什么樣算什么樣唄。時也,運也,命也!”

  “什么?什么?”

  常顯璋簡直不敢相信。

  跟著就用痛心疾首的語氣說。

  “要說聰明你是真聰明,可就是沒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咱們可是市重點呀。你能考上多不容易啊?今年你就要參加中考了,不想考上本校高中啦?看來我得找你家長談一次了…”

  卻沒想到李曉紅根本不怵。

  “常老師,我勸您別費那勁了。就我媽說的,現在考大學沒用,還不如早點畢業,去賓館當服務員呢。”

  “我爸也說,知識份子其實沒什么意思,一個大學教授也掙不了一百塊錢。”

  “老師,您工資能有多少?您自己覺得當這個老師有勁嗎?”

  常顯璋徹底震驚了,他嘴唇顫抖,老半天才靠著咬牙切齒,強自鎮定了下來。

  但這時,反倒換了一種偏向柔和的態度。

  “曉紅,你不要這么玩世不恭,社會上的話其實往往是錯的。”

  “你先搬把椅子坐下來。為了你以后不后悔。老師想好好跟你談談,咱們今天絕不講什么‘書中自有黃金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大道理,就聊聊什么樣的生活,才能讓你感到真正快活。”

  “我記得你喜歡那部法國電影《悲慘世界》吧?那你肯定記得那里面有一句旁白。米里哀主教喜歡花,他常說‘美’像有用的東西一樣,也許更有用…”

  “北極熊”廠區辦公樓。

  一溜兒三輛,兩白一黑的進口“皇冠”排著隊開到了樓門前停下。

  從樓里剛出來的人看到這一幕,簡直都像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小妖似的突然怔住了。

  而一路見到這些車,尾隨來的工人,在辦公樓通往廠門口的這條路上嘈雜得像開了鍋。

  人們群情激昂,大呼小叫著,有的人還揮著手招呼別人過來瞧熱鬧。

  毫無疑問,這三輛服務公司買的豪華進口汽車震動了全廠。

  等到工人們聚攏過來,無人不像孩子一樣摸摸汽車上面的車標,尾燈和車門。

  這樣的驚羨,自然會引發議論。

  “瞧瞧,人家服務公司,真牛,‘皇冠’都開上了,正經局級干部的待遇…”

  “拉倒吧,部長才開紅旗,離這玩意還差得遠呢…”

  “我去,不會吧。這都超部級了,這…這像話嗎?那廠里能答應?”

  “哎喲,人家‘第一服務公司’自己掙的錢,自己買幾輛汽車又有什么?廠里管不了人家。再說,你沒看見三輛呢…”

  “對對,我聽說是水清和魏大姐一輛,剩下一輛是贈送廠里的。”

  “哎呦,那不用說,肯定是楊廠長的。郭書記沒戲…”

  這最后一句的忘乎所以,立刻引發了群嘲一樣的笑聲。

  但沒有人知道,三樓隔著玻璃,郭書記聽得真真兒的,而且已經把一個茶杯給摔碎了!

  跟著,他馬上憤怒的撥打了電話。

  對面一通,他就怒不可遏的罵上了。

  “他奶奶的,董乾達,別人都跑到我的窗下耀武揚威來了。我問你,三個月之后,你們給我掙出一輛皇冠來,做得到做不到?”

  電話里的聲音誠惶誠恐。

  “郭書記,這…這是不是太急了…您不知道,您年冒出來好多賣糖葫蘆的小販,我們只能降價…”

  “放屁!你要跟我講客觀,你趁早滾蛋讓賢。”

  電話里開始求饒了。

  “別啊,郭書記。我…我也沒說不行啊。不過…您得幫幫忙,給點政策才行啊。”

  “什么政策,說!”

  “就是咱們廠里的糖和水果什么的,要是有‘用不了’的平價指標,您看,能不能批點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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