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兩世為人,洪衍武非常清楚。
沖動是魔鬼,急躁是理智的天敵,看不開壓根就是智商低的表現。
人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做出的判斷,更是容易錯上加錯。
而眼下他面對的難題,就像是手里拿著個纏繞成一團亂麻的繩子。
不是能力不及,真的解不開。
其實是被這樣亂糟糟的局面,惹得心煩意亂,才一時沒有頭緒。
那怎么辦?
就必須得適當放下壞情緒,先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好才行。
所以他就很篤定的告訴水清。
一切都包在他身上,只要給他時間,他肯定能想出好的解決辦法來。
只是一個人能解決的事兒,實在沒必要讓兩個人操心。
倒不如水清去忙她自己的事兒,反倒能讓他靜下心來捋清思路。
過日子過得是心情嘛,要是倆人相對兩無言的一起跟麻煩較勁,可就虧大發了。
洪衍武故作輕松打的保票,一下就把水清從苦惱里解脫了。
作為一個女人,其實就需要這種哪怕天掉下來都能撐住的丈夫。
這倒不在于洪衍武是否每次都能完美解決實際問題。
而在于一個男人能表現出這種有擔當的氣概和自信,本身就能帶給女人充分的安全感。
于是水清很幸福的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下午沒等下班,她就去幼兒園接了曉影。
先帶著孩子好好洗了個熱水澡,跟著又在餐廳里吃了一道洪衍武的“糖醋里脊”和陳力泉做的“木樨青瓜”。
然后美滋滋的回了家,等著看電視去了。
如今京城電視臺正在播放巴西的電視劇《女奴》,這也是我國播放的第一部肥皂劇。
盡管長達百集的劇集長度讓國人簡直難以置信,劇集里過多空洞內容也被觀眾們加以詬病。
但女主角伊佐拉的命運,仍舊牽動著全國女性的心。
毫無疑問,以水嬸兒為首的母女四人,便是這部電視劇最為堅定的粉絲團。
她們每天晚上都要坐在一起,暢游一下巴西帝國時代的奴隸莊園,為命運多舛的伊佐拉抹抹眼淚,就像頭兩年為阿信落淚一樣。
應該說,這也是一樂兒。
洪衍武呢,作為大老爺們,雖然沒這樣福氣。
甚至他苦思冥想,直到下班也毫無進展。
可陳力泉看不得哥們悶悶不樂,倒是給提了個相當好的建議。
說真要有什么想不明白,完全可以跟老爺子要個主意啊。
洪衍武一想也是啊,自打父親的買賣開業之后,他還沒去過“大酒缸”呢。
甭管怎么著,老爺子的本事他是服氣的。
去一趟就是不討主意,也能看看有什么東西可以學學的。
何況跟泉子一起來兩杯也不錯啊。
多少能放松下神經,睡個踏實覺。
于是這天,洪衍武和陳力泉就沒在單位吃飯。
倆人停灶之后,洗完了澡,就開著挎斗摩托。
“突突突”地直奔了“萬壽西宮”,照顧老爺子的買賣去了。
還真別說啊,這一趟又去對了。
洪衍武在“大酒缸”感受到的驚喜,一點兒不比上次少。
別的不說,從打大老遠望著就不一樣了。
敢情他們一拐進街口,就發現“大酒缸”門外面居然多了一個烤白薯的攤子。
在那寒風習習中,小銅鐘似的叫賣聲遠遠傳來,先就讓人精神一振。
“熱乎的呀——栗子味咧——烤白薯!”
而等摩托開到近處,停在了“大酒缸”門口。
他們更是發現老爺子的買賣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都到這個點兒了,一溜兒平房里燈光滲出下,雖然不斷有酒客出來歸家。
可屋里人聲鼎沸,依然如火如荼。
就憑這股子熱鬧勁兒,倆人被風吹了一路的身體一下感覺到了溫暖。
特別因為還沒吃飯呢,烤白薯誘人的甜香和炭火的霧氣一飄進了他們鼻子,還把他們的饞蟲勾出來了。
于是倆人下車后,屋兒也不急著進了,先奔門邊的“汽油桶兒”。
都想要買一塊兒熱乎的烤白薯打打底兒。
“大爺,怎么賣啊?”
“一毛二一斤!”
洪衍武和陳力泉一看,鐵桶上碼著的,居然都差不多是半斤大的。
便一人指了一塊流了蜜水兒的。
眼瞅著老頭兒拿稱過來。
洪衍武突然想起了李福向他描述過的,舊京“大酒缸”門前小販云集的勝景。
便又刻意多問了一句。
“大爺,您就跟這兒賣啊?買賣好做嗎?”
老頭兒是一邊往稱上放白薯,一邊回答。
“嗨,沒到天涼的時候呢,吃這個的還是少。”
“我呢,白天有別的事兒,只能晚上出來,真要跟過去似的,推著車串著胡同兒賣。買賣肯定不行。”
“還多虧有這酒館了。現在跟這兒連賣行人,連帶供應這酒館的,才算是不白忙和。”
“這家掌柜的真是好人哪。你看,主動讓我來這兒擺攤兒。給凳子,給水喝,白給面吃,還變著法照顧我生意。我是沾了人家的光了…”
洪衍武聽了就樂,心說果然如此,便故意捧了一句。
“大爺,照我看,還是您的手藝好。您這烤白薯不會有什么獨特秘方吧?要不,里面的人怎么都樂意買呢?拿您這烤白薯下酒,想來獨具風味。”
哪兒知道老頭兒實在,一邊手拿黃草紙包著白薯,一邊搖腦袋。
“嗨,這話可不敢當啊。我啊,什么秘方啊?一般水平。這就是靠人家掌柜的關照呢…”
跟著兩塊白薯一手一個遞了過來。
“來,您二位拿好嘍,差不多六兩一個,一共一毛四的。”
而等陳力泉給了錢,更讓人沒想到的是,老頭兒居然還找補了一句。
“你們是來喝酒的吧?沒關系,等一會兒您二位要中了三等獎。出來找我,錢我還退給您。”
怎么?還中獎?中什么獎啊?
洪衍武和陳力泉頓時聽糊涂了。
不過等他們帶著好奇一進屋,一頭扎進“大酒缸”的酒氣和霧氣里。
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敢情洪祿承洪老爺子是真有新鮮的,竟然琢磨出了一個另類有趣的有獎促銷的辦法。
店里墻上貼著張大告示,上面寫明凡消費滿五毛者,便可當場抽喜簽兒一次。
具體的抽簽辦法是伙計拿來一個大竹筒子,里面共有五十簽。
概率是公開的,除十個罰簽兒以外,其余皆是喜簽兒。
這就等于是百分之八十的中獎率啊。
另外喜簽兒中,獎品是分等級的。
三十個三等獎,中了白送一塊門口烤白薯。
七個為二等,中了店里贈送一杯“毛三”。
還有三個一等獎,誰能抽中,店里送的就是更高級別的一杯“毛七”了。
毫無疑問,那抽中三等獎的肯定最多呀。
這也就是剛才賣烤白薯的老頭兒那番言語的緣由了。
至于抽中罰簽兒怎么辦?
也好辦。
因為本身的目的就是為了給大家找個樂兒,所以根本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懲罰,道句吉祥即可。
像酒客如去柜上對洪祿承當面說一句“掌柜的吉星高照”、或“祝您買賣興隆”,便足夠了。
而洪祿承作為掌柜的,也必然拱手稱謝。
再以“祝您身體安康”或是“愿您鴻運當頭”這樣的話回報。
這么一來,你就聽吧,只要店里“嘩啦啦”的響起搖簽筒的聲響。
之后無論酒客中獎與否,只要喜簽兒一抽,均會博得在座眾人的哈哈一笑。
這個主意可真是太高明了!
洪衍武看在眼里是佩服莫名,而且越琢磨越來神兒。
要說這第一妙,是這個妙趣橫生的辦法既起到了促進消費的作用,給酒客提供了面子與博彩樂趣,卻又避免了賭博嫌疑。
第二妙呢,是“大酒缸”與賣白薯的老頭互惠互利,既節省了自身的抽獎成本,又增添了一種能在冬季吸引顧客的小吃,還換來個好名聲。
而且老頭兒在門口叫賣,本身也能讓路人注意到“大酒缸”的存在,把想吃烤白薯的顧客往酒館拉啊。
說白了,等于給“大酒缸”義務攬客呢。
不過,要說這個辦法最高明之處,還是在于第三秒——店里居然鼓勵抽簽兒的消費金額用拼單的方式實現。
一個人單獨消費五毛可以,幾個陌生人一起搭伙也成。
這不但直接提升了抽喜簽的頻率,讓笑料增多。
也讓店里許多彼此不認識的生人都有了可以一聊的話題。
那么通過抽喜簽兒,分獎品,日后若彼此再相見也就成了熟識的酒友。
想想看,店里的酒客如果都成了能聊幾句的熟人了。
那喝酒的氣氛自然也越來越活躍,越來越和睦,還能不吸引人繼續來嗎?
買賣也就經久不衰了。
就沖這個,洪衍武必須得承認。
人氣就等同于財氣的道理算是讓老爺子琢磨透了,這才是把“和”字給玩兒到極致呀。
但且別忙,因為僅如此還不能概括全部,老爺子在經營方面還有其他的助興手段呢。
洪衍武越看,是越覺著心悅誠服。
比如說,冬景天兒盡管還未到,大酒缸就已經燒起了煤球爐子,以便隨時提供熱水給大家溫酒。
熱酒的溫酒器別名叫“酒咕嘟”,常泡熱水,酒杯一放在里面,頃刻便會酒香四溢。
再配著后廚時不時映照出來的“炮羊肉”火光、以及飄出來的肉香、蔥香,白騰騰霧氣。
這意境,這溫度,這聲響,這滋味兒,簡直絕了。
待在這樣能看到,能聽到,能聞到,能嘗到,能感覺到的環境里,誰的酒興和樂趣能不增長幾分?
再比如說,四個大酒缸的紅臺面,那也不是隨便誰都能坐的。
洪祿承因為看主顧們無論年齡,都樂意把四口酒缸當成喝酒的首選位置。
便發明創造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規矩,把這四口缸叫做了“武酒臺”。
想在這四口缸的臺面上喝酒,可以。
但是,在這上面只許喝白酒,不能喝其他酒類。
往往有些年紀較輕的酒客圖新鮮進了店后,一屁股坐在酒缸旁就要啤酒。
或是有人中途要加啤酒,便會被告知這個規則。
雖訕訕然不可避免,或移位或打消念頭,可以后這些顧客也就成了“大酒缸”的“專家”。
當他們把其他朋友帶過來,往往還會鄭重其事指著幾口大缸諄諄教誨一番,以顯示其能。
這樣一來,也就日益成全了這四口大缸的威名和氣勢。
不但讓人覺得坐在上面喝酒更增豪氣。
而且很快就演變成,誰要能在酒缸旁邊喝頓酒,是一種可以對旁人炫耀的榮幸。
宛如歪果仁圈子里那“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樂趣。
總之就是一句話,洪祿承讓“大酒缸”變得太有情趣了。
他的買賣在滿足人的味覺和胃口的同時,還能滿足人們的心理需求和精神需求,以至虛榮心。
所以也就難怪買賣興隆,為什么會如此熱鬧了。
想想看,拉晚到了這個點兒,應該人影稀疏才對。
可“大酒缸”里居然還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最外面甚至人滿為患,洪衍武和陳力泉,都不得不跑到最里邊的屋兒去喝酒。
那么毫無疑問,真正高峰的營業時間,這酒館門口恐怕就得排大隊了。
而這,就是在曾經最混亂的年代,在顛沛流離中,保住洪家祖業不衰的洪家掌門人的本事。
是幾十年都沒碰算盤的老爺子,在買賣上的牛刀小試。
洪衍武一下就覺得自己最近的沾沾自喜太膚淺了。
他那個餐廳一比,可真不算什么了。
想想吧,都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
可要真發現人家牽出來的是一頭飛馬,或是一頭獨角獸。
難道還會有自信繼續挺腰子啊?
哎,只能說,爸爸就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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