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7月,如果把視點放在社會經濟方面。
那就全國而言,絕對是一個騷動且熱烈的月份。
這個月,王石靠著“空手套白狼”積累的第一桶金,終于組建了“深圳現代科教儀器展銷中心”,這就是“萬科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
這個月,剛剛走出中科院的柳傳志,也拿著二十萬投資一頭扎進商海。
卻不料“泳技”不佳,才剛“下水”,他就被一個女人騙走了十四萬,狠狠的“嗆”了一口。
同樣是這個月,祖國最南方的海南島上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汽車。
隨便到哪個茶樓、飯館、旅館、商店、機關、工廠、學校、報社、直至幼兒園、托兒所,聽得人們頭昏腦漲的一個詞匯,就是“汽車”。
這是因為無論是誰只要弄到一個相關批文,倒賣一輛汽車就可以賺到上萬元。
于是全島陷入瘋魔,個個爭跑文件,致使汽車如同潮水一樣涌進海南島。
隨后發生的事兒,是任何人都所難以想象的。
數以萬計的進口車全都停在海口市外,密密層層,一望無際。
還是這個月,京城重文區的“天橋百貨商場”正式宣告成立“天橋百貨股份有限公司”,實行董事會領導下的總經理責任制。
公司成立后,開始發行第一期股票,并進行了內部機制的改革,為國內商業企業實行股份制開了一個先例。
自然,作為區里主管商業的干部,許秉權在這件事里扮演了極為重要角色,而且撈到了不少實惠。
他本人不但獲得上級表彰,和區領導班子們一起購買了部分原始股,還把兒子許曉軍安排進了“天橋百貨公司”擔任保安部的內保經理。
一時真是榮光無限,心滿意足。
仍舊是這個月,京城個體工商戶的經營規模因不斷擴大,有的在雇工方面,甚至突破了“七上八下”的那條線,開始向私營企業發展。
對此,京城市工商局召開專項會議討論之后,決定對這樣的個體戶發給臨時營業執照,允許其存在。
而個體戶們打破固有財富分配制度的現象,也終于正式引發了強大社會效應,使得他們一躍成為了飽受關注的社會群體。
報紙、電視,開始出現頻繁出現相關報道,電視劇里也開始把個體戶作為極富時代性的形象。
雖然他們的社會地位還未見得有何實質性提高,在老百姓的嘴里仍舊是不屑一顧的另類。
可另一方面,民間卻特別誠實的對他們掙錢的速度表達了由衷的羨慕。
那么順理成章的后續反應就是全民經商熱開始席卷全國,人們根深蒂固的價值觀也開始發生偏移。
像京城人之間的問候語,幾乎從一夜之間,就從“你吃了嗎?”,變成“你下海了嗎?”
社會上甚至開始流傳“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在尋找”,“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順口溜。
而據《青年報》的調查表明。
這一時期最受歡迎的職業排序前三位依次是出租司機、個體戶和廚師。
最后三個選項則為科學家、醫生、教師。
但頗為讓人不解的是,就在幾乎所有人都把紅紅的眼睛盯著個體戶,迫不及待想要效仿也去撈錢時候。
已經心癢癢了好幾年,從年初一直計劃到現在的洪家老爺子卻仍舊未采取什么實質行動。
似乎還沒有想好要干點什么,又或是還在等著什么。
哪怕洪衍武反復催促、詢問、乃至要幫忙、要掏錢。
老爺子也依然穩如泰山,微笑著搖頭。
跟著還說洪衍武是瞎著急,說這事兒怎么也得等到秋后再說。
秋天?洪衍武真琢磨不出秋天能怎么樣?
但他老子堅持如此,他也沒轍。
便只能帶著一肚子的蹊蹺和腹誹,先顧其他的了。
要說他也真閑不住。
經濟上的問題解決了,買賣安排好了吧?
可人情上的事兒是幾乎永遠忙不完的。
首先是答應“刺兒梅”的事兒,洪衍武不能言而無信。
托趙振民幫忙打聽好了“押解”的時間之后。
他特意趕在押解前去了半步橋的“京城第一監獄”,跟即將去戈壁灘吃沙子的“小地主兒”見了一面。
因為托了人,他們是單獨見面兒的。
但也就是如此了,洪衍武當面實話實說。
“‘地主兒’,你的事兒我才知道。頭幾天試著托了人,不過沒戲。人家都說你禍頭子一個,是監獄直接點的將,絕不能留下,我尋的門路,沒一個能幫上忙的。”
“小地主兒”倒想得開,不但沒愁容,反倒哈哈兒笑。
“嗨,早就料到了。咱是老運動員了嘛,案底要湊一塊,得有一尺厚。求誰也沒用。人家總不至于為了保我,甘愿脫自己的警服吧?能留條命就得了,我知足。不過還得謝謝你,我知情。辛苦了兄弟。”
見他能這么灑脫,洪衍武還真是多少有些佩服。
不過念及前世的情況,似乎“小地主”就八三年之后就再沒了消息。
為了這個,他還真不能不多叮囑幾句。
“哥哥,都這步了。沒用的,咱就不說了。今兒給你帶了五百塊錢來,還有兩套棉衣棉褲和兩雙棉鞋。都交給中隊長了。回頭等人到了那邊,你先靠這錢物撐兩天。”
“千萬記著第一要務,進了圈兒,先給我寫信。把你那頭兒的地址、電話、寄錢的辦法給我寫清楚了。我才好接著給你寄錢寄物。”
“第二,遇事壓壓火兒吧。你才十一年,走的這批里算有指望的,沒必要跟那幫死緩、無期的較勁。聽兄弟的勸,那邊減刑幅度大,沒什么不能忍的。即使遇著事兒,也別靠拳頭了,有事兒盡量拿錢趟。別忘了你的最終目的,是早日回歸社會,全須全尾的回來,比什么都強。”
對洪衍武的真情厚意,“小地主兒”自然挺感動,頗為感慨的答應著。
“武啊,謝謝你嘍,你就放心吧。其實這點風浪毛毛雨,咱無所謂。聽著挺邪乎,幾千公里,想開了,只當免費旅游一趟。青海鍍銀,新疆鍍金,我既然都經過了,這輩子算是沒白活。其實哪都是一天,怎么混都是混,別人能活,咱也能活,呆一天吃一天官飯。”
“不過還得說,論歲數我年長幾歲,可論為人,我就真得服氣你了。你說當初跟你爭的時候,我是睡不著覺的巴望你死。是真沒想到我日后遭難,反倒是你來接濟我。仔細想想,瞧咱們這對頭做的,反倒比身邊親的熱的還有感情。你說這人可真是…真是在兜圈子啊。那要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哎對了,我告訴你一事兒啊,奔戈壁灘我可不是獨奔兒。‘老鬼’那老家伙也落在這個圈兒里了,而且跟我一樣是點名發配。據他說,那也有山有水有河流,石河子棒著呢,小花園城市。所以兄弟,千萬別為我們擔心,我們倆互相照應著,吃不了虧。保證比他們誰都混得好,到哪兒也得‘拿柳’…”
(拿柳,黑話,監獄里管輕松的差事叫“柳活兒”,“拿柳”把持輕省工作的意思)
原本聽著“小地主”的話,洪衍武聽了也是笑,卻沒想到最后竟意外得了個“老鬼”的下落。
仔細一問,這才知道“老鬼”流竄到東北得了肺炎。
最后人快燒迷糊了,打擺子不止,沒轍了才去自首的。
雖然靠著公安給送到醫院打點滴撿回了條命。
但也給判了十三年。
不用多說啊,洪衍武跟“老鬼”的關系比“小地主”還近乎幾分呢。
既然知道了,自然不會故作不知,袖手不管。
于是他便托付“小地主”帶話給“老鬼”,說自己一樣會照應。
走之前,又把身上帶的錢都交給了隊長,劃在了“老鬼”賬里。
不過更讓洪衍武沒想到的是,“小地主兒”的內心真不像他表面上那么粗糙。
因為別看即將要去那么遠的鬼地方,“小地主”對他自己的處境和前景全然滿不在乎,似乎一副沒心肺的樣子。
可臨分別的時候,這個“鋼骨叉子”居然站起來鄭重其事給他鞠了一躬。
而這一躬,是專為了拜托他在外面照應一下“刺兒梅”的。
還說有機會多勸勸她,千萬千萬別讓她犯一根筋,在外頭耽擱了她自己。
然后“小地主”毫不拖泥帶水,就掉頭進了囚室。
這性格,冷不丁耍了這么一下酷,弄得洪衍武還挺有點心酸的。
于是等到再轉頭去送“刺兒梅”離京的時候,洪衍武便把見“小地主兒”的情形細細的說了。
而且還專為履行對“小地主兒”的諾言,特意提醒“刺兒梅”。
說他篤定很長時間日元會持續升值,提醒她去滬海如有便利條件,應該盡量把手里的錢都換成日元。
結果這也弄得“刺兒梅”也是特感動,在踏上火車之前情不自禁的哭了一鼻子,帶著滿心難言的酸澀踏上了奔南的火車。
誰說流氓不懂感情?
有時候,反倒是這種另類人身上才能見到至情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