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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陸艷華

  晚上八點半,這座花園別墅的另一位住客——滬海市副政法委副書記曾賀榮的外甥女陸艷華回來了。

  她自己的職務,是滬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的檢察長。

  對她來說,加班到這個時間,幾乎已經是每日常態了。

  所以習慣了這棟花園洋房寧靜氛圍的她,今天在自家門前,發現樓上歸屬于錢家的房間幾乎都是燈火通明,而且還透過窗戶傳來陣陣的鋼琴聲和歡聲笑語,自然是感到非常意外的。

  因而一進門,她就忍不住問保姆吳阿姨,錢家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聽吳阿姨說錢家在接待一個姑娘,而且似乎帶來了不少行李,像要在這里常住的樣子。

  她的臉色就立刻灰冷下來,十分不快。

  不為別的,錢家來了客人是不關她的事兒,可住在錢家的這位姑娘是年輕人,多半是喜歡熱鬧的。

  這對于需要在相對安靜的狀態下凝神工作的她而言,絕不會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等走進家里的客廳,依舊還能聽見隔壁錢家亂糟糟、歌舞并舉的聲音,這就更讓她悶悶不樂了。

  于是僅僅是扒了幾口飯菜,連湯也沒喝,她就讓吳阿姨收了。

  跟著便帶上自己的一個案卷,想去舅舅的書房里繼續看完。

  那個房間的位置是距離錢家最遠的,而且有木包墻,肯定會安靜許多。

  不過說實話,饒是錢家大笑大叫的聲音清晰可辨。

  陸艷華也根本分不出,到底哪一個是錢家的小女兒,哪一個是錢家的大女兒,哪一個是新到的客人。

  別看他們兩家人都隸屬司法口兒的,又是近鄰,可其實彼此關系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說的上是相當疏遠。

  這主要是因為錢伯均最擅長抹稀泥,當和事佬,是滬海政壇上名副其實的常青松。

  不論是在“運動”中,還是“運動”后,他一直都是吃香的當權派。

  他的家庭同樣很美滿,不但膝下兒女俱全,親戚朋友也很多,一旦到晚迎來送往,賓客盈門。

  偏偏她的家庭情況卻與之恰恰相反。

  她的父母是地下黨員,建國前就先后犧牲了。

  從小失去了父母的她,一直跟著舅舅相依為命。

  而舅舅又是個講原則、秉性耿直的實干派干部,只認事兒不認人,工作里得罪的人多了。

  于是“運動”中,不可避免的,他們家就遭遇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摧殘與磨難。

  最終不但舅媽和表弟,就連她那身在公安系統的公公一家也因差不多的緣故,都依次先后離世了,整個一家破人亡。

  到了劫后余生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就只給她剩下兒子和舅舅這兩個親人。

  所以說他們兩家根本就是天差地別,全無相似之處。

  一個刻板,一個靈活。

  一個喜靜,一個愛動。

  一個是長袖善舞,善于交際。

  一個是嚴守原則,不近人情。

  一個家庭是順風順水、歌舞升平。

  一個家庭是歷經磨難、傷痕累累。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自然是讓兩家人尿不到一股壺里了,根本不存在一點建立私誼的可能性。

  實際上,不但曾賀榮和錢伯均在工作上分歧很大,政見有所不同,就連他們兩家人彼此的行事風格和生活方式也互不順眼。

  錢家人嫌棄他們一家太古板,太無趣。

  覺得他們只知道學習工作,不懂得享受生活、及時行樂,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而在陸艷華的眼里,錢家的孩子就知道聽音樂會,去郊游,吃西餐,還成天在家里辦舞會,川流不息地招待其他的干部子弟。

  她也頂看不上錢家子女這樣的新型的“八旗子弟”。

  或許是把發自心底的厭惡都寫在了臉上,陸艷華敲門剛一走進書房,她就立刻被正在伏案工作的曾賀榮取笑了一番。

  “我的大檢察長,今天碰到什么大案要案了?看你的樣子,氣鼓鼓啊,飯不用吃就飽了吧?早知道我就不讓你吳阿姨辛苦了。”

  陸艷華立刻不滿的說,“舅舅,你怎么也變得玩世不恭了?你可是堂堂的政法委副書記。哼!”

  曾賀榮這時索性放下了筆來,“艷華啊,政法委副書記也是人,也要食人間煙火的。工作很重要,可生活里不能只有工作啊。這個道理我也是到老了才明白的。我可不希望你像我一樣,你將來會后悔的…”

  陸艷華仍舊搖搖頭。

  “像您一樣有什么不好。難道您還要我像隔壁錢家的子女一樣?不瞞您說,我真替我們的國家著急。您不知道現在這些干部子弟都是些什么樣子,私下里又干了些什么事。那比舊社會的資產階級還腐朽墮落。我真替我的父母不值,他們這代人付出了寶貴的生命,難道就為了創造出新的社會蛀蟲?”

  曾賀榮這時徹底把眼鏡摘了下來,示意陸艷華坐了下來。

  然后疲勞的揉了揉太陽穴,才語重心長地開了口。

  “艷華啊,我早就想跟你談一談了。我知道,我們經歷的一切,失去的親人,對你打擊很大。哪怕是事情過去這么久了,你也依然沒有從陰影里中走出來。可我要提醒你,我們手里的權力代表的是國家的公平與公正,你可千萬別把憤世嫉俗的情緒帶到工作里來呀。我知道,有些干部子弟確實行為不檢,甚至還涉及違法犯罪。可你也不要因為單純的看不慣,就草率地對錢家的孩子蓋棺定論,要實事求是講證據…”

  “舅舅,您這是說的哪里話?我怎么不實事求是了?您看看出入錢家的那些人,不都是些只知道享樂的公子哥和小姐們嘛,什么時候都沒正形,只有吃喝玩樂的時候除外,表面上這伙兒人像是摔打不散,可其實統統都是稱兄道弟,酒肉交情。”

  “這些人要說真學問卻一點兒沒有,還總愛做出一身與眾不同的樣子來高談闊論。動不動議論時政,國內、國外、天上、地下,要不就是中央誰誰又怎么啦,一個個口氣大得很。其實他們的理論見解又有多少感性基礎呢,沒有!這些人愛辯論無非是顯示自己不同凡響罷了,還自稱是什么什么‘沉思的一代’,真惡心。”

  “再不然他們就男男女女一塊背雪萊的詩,也是臭酸氣。談起音樂來,一會貝多芬如何說,一會兒柴可夫斯基如何認為,又有多少真才實學?尤其是錢家的幾個孩子,在外語學院學了幾句半通不通的英語,就到處散布‘外國先進論’,好家伙,言辭確鑿的,現在大學生怎么都是這么個風尚?他們除了能講出探戈來自阿根廷,倫巴源于古巴,桑巴始從巴西。瑞士的表好,意大利的鞋好,法國的香水好,日本的電器好,還對外國了解什么?我不就是怕咱家的下一代受到這樣的壞影響,才讓小毅去學校寄宿的嘛…”

  陸艷華一抱怨起來就滔滔不絕了,似乎占了全理。

  可沒想到曾賀榮于關鍵時候的打斷,也是一語中的,讓她徹底沒話說了。

  “好了好了,可你不能否認的是,錢家的舞會都是在大人的監督下舉行的,并不存在那些出圈兒的現象。你也不能否認,雪萊、貝多芬、倫巴、探戈同樣也是知識,也是對美好的追求。至于我們和資產階級爭奪下一代的問題,那不但是干部家庭,也是整個社會的問題。你僅憑這些就對錢家產生這么大的惡感。難道還不算帶了個人的喜惡情緒?”

  “還有,就像我恢復工作后,咱們搬進這棟‘復辟房’里的時候。后勤部門的同志為了讓咱們滿意,送來了許多東西。配套沙發、鑲了菲律賓木的大辦公桌,還有高級地毯。辛辛苦苦的把房子打掃一新。可你呢,東西用著,背后還罵人家是拍馬屁的小人。甚至懷疑人家就是‘運動’中參與整咱們的人,這種心態也正常嗎?”

  “公平啊,要真正做到談何容易?明察秋毫不意味著瑕疵必報,道德高尚也不意味著眼容不下一粒沙子。這個道理你必須明白,否則在掌握政策的尺度上你就會出問題。你永遠記住,矯枉過正,嚴苛以待同樣也是一種不公正。”

  沉默了良久,陸艷華才帶著點不情愿的回答。

  “是的,舅舅,您的話我記住了。我會好好考慮,認真檢討自己的。”

  而曾賀榮也因為她的態度,放緩了態度。

  “小華啊,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能從精神上放下過去,放下怨恨,開始新的生活。你看看,你才三十多歲,還年輕呢。你應該再找個人,組成新的家庭…”

  結果這一下,可是觸碰了陸艷華的禁忌了,她再沒心情待下去了,果斷地站了起來。

  “舅舅,這事兒您今后千萬不要再提了。我過得真挺好的,我今后有您和小毅就夠了。您繼續忙吧,我有點累了,去洗個澡就先睡了。”

  說完,不回頭的走出了房間。

  而曾賀榮也是無奈,面對關閉的方面愣了良久,才長嘆了一口氣。

  然后不由伸手拿起了書桌上的一個相框,凝視著照片上一對年輕男女,開始喃喃說道。

  “壽承、婉華,我對不起你們呀。你們的小艷華我沒照顧好,我給了她知識,我給了她信仰,可是,卻沒能在情感上給她足夠的溫暖和關心,她現在活得很痛苦…”

  不得不說的是,此時此刻曾賀榮凝視的這張照片,如果讓身在京城的洪祿承夫婦或洪衍武看見,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因為洪家也同樣珍藏著完全相同一張。

  這張照片正是當年洪壽承和曾婉華在新婚之時,偷偷送到洪家的新婚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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