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人性這東西抓不住也摸不到,可它和這個世界中,任何一樣持續運動中的實質物體一樣,也是具有慣性的。只不過有時會改個名兒叫做“因果關系”罷了。
所以盡管洪衍武自己以為這件事就已經至此為止了,可還有一些狀況,仍在沿著冥冥之中的軌跡在發生、在繼續,并不能一下子就停下來。而且也不是他提前能預料到的。
比如說吧,他就不知道自己給許家送禮致謝后,許秉權還因為他的事兒接到過一個電話。
那天許家剛吃過晚飯,一家人又聊起許崇婭婚事籌備事宜。許崇婭算了算,未免有點替洪家心疼。也忍不住抱怨父親,說這次幫忙實在不該再收洪家的禮物。會讓她不好意思。
可于婉芬卻一撇嘴。
“那他們自己情愿送來的,我們可沒開口要。何況要不是你父親,那衍文的弟弟弄不好又得三年。哎,你可不要以為,你爸爸動動嘴把事辦了,很容易啊。人情債啊,以后是要還的。哼,傻丫頭,要不是為了你,誰愛管這閑事?”
許曉軍也插口。
“就是,要不是有咱爸,他們洪家準攤上大事。別說公安機關能替他們出這口氣。就連能否洗脫罪名也是問題呢。姐啊。要我說,能娶到你,是洪家莫大的福氣。那他們花多少錢還不都是應該的?這點算什么,沒讓他們家買汽車就夠不錯的了…”
就連許秉權的訓斥里都透著點得意洋洋。
“胡說,私人誰買的起汽車啊?那只能是公家單位才會有的待遇。所以說啊,錢有什么用啊?人還是得要求進步,得進政府機關,要依靠組織…”
可還沒等他說完,門廳的電話就“鈴鈴鈴”地響了起來。
很快,保姆進來通報,說對方自稱是“一輕局”的政治主任。
那是一起共過事的老朋友,許秉權馬上起身去接了電話。可他沒想到,政治主任幾句話就把他給繞糊涂了。
“誰是小黃?你說什么?誰的侄子不懂事?”
許秉權只能聽出政治主任似乎在替誰求情,可到底怎么回事他真的不明白。
“嗨,黃秋霞啊。不就是我們局里那個挺能喝酒的女同志嘛。總務處的,上次咱們在你們區辦經貿交流會,你還說人家會來事呢。想起來沒有?”
政治主任的提醒終于讓許秉權腦子里出現了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歲數是不小了,可模樣、身條還不錯,只要一撒嬌,就能讓政治主任從骨子里發酥。
他立刻笑了,忍不住打趣。
“嗨,想起來了。可她的侄子我也不認識啊?到底怎么回事我真不清楚。老兄,你不會是為人家忙昏頭了吧?也是,這叫關心則亂,可你搞錯方向了。”
政治主任自己的事兒自己當然知道,不由尷尬咳嗽了兩聲。
可隨后卻說,“許大區長,算我求你了,你就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了。我是跟你說‘重文分局’對我們‘北極熊’提出批評的那件事,為了兩個年輕人被送派出所,他們要追究廠保衛科責任。這難道不是按你的意思辦的嗎?”
“不瞞你說,這件事牽連進去的,有一個就是小黃的侄子。年輕人不懂事,胡來了點兒。可他也真不知道那兩個年輕人認識您這個大區長啊,更不知道那兩個年輕人上頭還有那么大的首長關照啊。否則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啊。得饒人處且饒人。老兄,你怎么也得給我這個面子。我知道,你不是那斤斤計較的人。”
“還有,首長那兒,就得靠你美言幾句了…還…還什么首長?‘總后’的周部長啊。你這邊派人找到我們廠子來了,那邊周部長也要求參觀‘北極熊’,還點名讓那兩個年輕人全程陪同參觀呢。這陣仗可真夠嚇人的啊。老兄,我知道你嘴嚴,里面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問了,不難為你。可求你的這點小事,你要跟我再搖頭就沒意思了…”
就這樣,五分鐘之后,等到許秉權再回到家人面前時,他情緒明顯大變樣了。
臉色忽紅忽白的,臉頰也似乎有點抽搐。
“小婭,洪家怎么會認識部隊首長的?這事兒你知不知道,衍文跟你提過嗎?”
突如其來的一聲詢問很是急切,讓許崇婭也一下懵了。
愣了有一會,她才囁喏地說,“什么部隊首長啊?我不知道…啊,難道您是說‘海防歌舞團’的事嗎?那是衍文的弟弟托的關系,這周末我們過去。說是讓團里的攝影師幫我們拍些藝術照片…”
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這件事,還真夠許秉權去好好琢磨一番的了…
話說回來,雖然這里面仍存有誤會。可不管怎么樣,就因為有了這個電話,姓黃的那邊倒是放了心。
一個星期之后,這小子就轉調到“義利食品廠”上班去了。
實事求是,身后有人和沒人就是不一樣,誰讓姓黃的有個有本事能“麻人兒”的姑姑呢?
結果他這個最開始挑起事端的始作俑者,居然是吃虧最少的。不用留在“北極熊”丟人現眼、吃苦受罪。
反過來講,像尹光明這樣沒人管的,就完全成了別人偷驢,他來拔橛子的倒霉蛋了。
每天都得在陰冷陰冷的罐頭庫房里干體力活,還得忍受別人背地的恥笑。
可別看他跟著吃盡了瓜絡,這還不是頭兒呢,更倒霉的事兒還在后面等著他呢。
因為恰恰是姓黃的調走這件事又刺激到了尹光明,讓他心里特別不平衡,
想來想去,他就打算從庫管這頭下手,狠剎偷拿之風,好盡快將功贖罪,重獲領導青睞,恢復原有待遇。
于是他就像當初堵大門一樣的勁頭,每天跟盯賊似的注視著每一個入庫的職工。看誰都可疑,抽不冷子就得截下人抽查。
只是可惜啊,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查對了人家固然無話可說,是能立功。可有時候查錯了,弄不好還得挨打呢。
沒幾天,尹光明見一個女工兜里鼓鼓囊囊的,就懷疑是偷拿了什么罐頭裝在了兜里,非要人家掏出來看看才行。
而女工就是不掏,他就更篤定了,威脅說“要是不掏就停你的工,我拉著你去找你們車間主任。”
一下子,周圍的人越聚越多,都想看看熱鬧。而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女工實在受不了尹光明一口一個“偷”字。
她就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一下貼在尹光明的嘴上。
大喊一聲,“你才是賊呢,覺著能吃你就塞嘴里。”
然后就大哭著轉身跑了,尹光明再拿到手里定睛一看,原來是婦女不方便的時候,用的衛生巾。
周圍的人那還有哄堂大笑,有的被他抓過的工人更是破口大罵缺德。
后來女工的丈夫當然就不干了,跑到廠子里來給老婆出氣。
沒想到尹光明還挺警醒,撒丫子又跑得挺快。眼睜睜竟讓這小子跑了。
這一下給女工的丈夫氣得發了狠,說“孫子,你丫有本事一輩子別出廠子大門,出了見著你就抽你丫的。”從此天天堵在廠門口等他。
可這一句威脅也打草驚蛇了。尹光明嚇得不敢回家了,一連幾天都在單位里住。還真沒讓女工丈夫找著報仇機會。
最后女工的丈夫實在沒了耐性。也只好去找到廠領導,找到工會討個說法,聲稱就是舊社會資本家也沒這樣的,這不是侮辱工人階級嗎?
廠領導實在沒辦法,不得不再次給了尹光明一個全廠通報批評,讓他當面向女工承認錯誤。
而且還把這小子工作再次調整,給調到傳達室看大門去了。是真的一抹擦到底了,把他徹底變成一塊沒人愛搭理的臭肉了。
這大概就叫性格決定命運,不作死不會死吧。